到了家中,把银两钱钞,文锲帐目,细细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动,才放了心。只是伺察儿子的举止,大不似前。体态甚是轻佻,言语十分粗莽;吃酒吃饭,不等人齐,便先举箸;见人见客,不论尊卑,一概拱手;无论嘻笑怒骂,动辄伤人父母;人以恶言相答,恬然不以为仇;总不知是那里学来的样子,几时变成的气质。
断轩在外忧郁太过,原带些病根回来,此时见儿子一举一动,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气?火上添油,不觉成了膈气之玻自古道:“疯痨臌膈,阎罗王请的上客。”那有医得好的?
一日重似一日,眼见得不济事了。
临危之际,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应文券帐目交付与他道:“这些田产银两,不是你公公遗下来的,也不是你父亲做官做吏、论千论百抓来的,要晓得逐分逐厘、逐亩逐间从骨头上磨出来的、血汗里面挣出来的。我死之后,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将余剩的逐年置些生产,渐渐扩充大来,也不枉我挣下这些基业。纵不能够扩充,也须要承守,饿死不可卖田,穷死不可典屋,一典卖动头,就要成破竹之势了。我如今虽死,精魂一时不散,还在这前后左右,看你几年,你须要谨记我临终之话。”说完,一口气不来,可怜死了。
竺生母子号天痛哭,成服开丧。头一个吊客就是王小山,其余那些赌友,吊的吊,唁的唁,往往来来,络绎不绝。小山又斗众人出分,前来祭奠,意思甚是殷勤。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人在日,不肯结交,死后无人瞅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是喜欢。
及至七七已完,追荐事毕,只见有人来催竺生出丧,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热丧不举,过后冷了,一发要选年择日,耽搁工夫。”竺生与他附耳唧哝,说了许多私话。
那人又叫竺生领他到内室里面走了一遍,东看西看,就如相风水的一般,不知甚么原故。待他去后,母亲盘问竺生,竺生把别话支吾过了。
又隔几时,遇着秋收之际,全不见有租米上门。母亲问竺生,竺生道:“今年年岁荒歉,颗粒无收。”母亲道:“又不水,又不旱,怎么会荒起来?”要竺生领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只小船,摇到一个庄上,种户出来,问是那家宅眷,家人道:“我们的家主叫做王继轩,如今亡过了,这就是我们的主母。”各户道:“原来是旧田主,请里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为何加个‘旧’字,难道父亲传与儿子,也分个新旧不成?”走进他家,就说:“今岁雨水调匀,并非荒旱,你们的租米为何一粒不交?”种户道:“你家田卖与别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别人家去,为甚么还送到你家来?”竺生之母大惊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为甚么卖田?且问你是何人写契?何人作中?这等胡说!”种户道:“是你家大官写契,朱家大官作中,亲自领人来召佃的。”
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盘问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大官出去赌博,将田地写还赌债之事,一一说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浑身气得冰冷,话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又叫家人领到别庄上去。
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处的庄头都去尽了。莫说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别人的,前日来催大官出丧,他要自己搬进来祝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们不曾有售主,其余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说得竺生之母眼睛直竖,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瞒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两三下,自己闷倒在地,口中鲜血直喷。
竺生和家人扶上了床,醒来又晕去,晕去又醒来,如此三日,意与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场,依旧照前殡殓不提。
却说这所住房原是写与小山的,小山自知管业不便,卖与一个乡绅。那乡绅也不等出丧,竟着几家人搬进来祝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丧出了,交卸与他,可怜产业窠巢,一时荡荆还亏得父亲在日,定下一头亲事,女家也是个财主,丈人见女婿身无道落,又不好悔亲,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后来亏丈夫扶持,他自己也肯改过,虽不能恢复旧业,也还苟免饥寒。王竺生的结果,不过如此,没有甚么希奇。
却说王小山以前趁的银子来来去去,不曾做得人家,亏得王竺生这注横财,方才置些实产。起先诱赌之时,原与众人说过,他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给杂用之外,净得一千五百两。平空添了这些,手头自然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