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明,妈儿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只说各处借来的,交与运官。谁想运官收了银子,不还票约,竟教水手开船。妈儿恐贻后患,雇只小船,一路跟着取讨,直随到高邮州,运官才教上船去。
当面分付道:“我不还票约,正要你跟到途中,与你说个明白。这项银子,不是我有心诈你的,要替你偿还一注冤债,省得你到来世变驴变马还人。你们做娼妇的,那一日不骗人,那一刻不骗人?若都教你偿还,你也没有许多银子。只是那富家子弟,你骗他些也罢了,为甚么把做手艺的穷人当做浪子一般耍骗?他伏事你五六年,不得一毫赏赐,反把他银子赖了,又骗官府枷责他,你于心何忍?他活在寓中,病在床上尚且愤恨不过,那魂魄现做人身,到你家缠扰;何况明日死了,不来报冤?我若明明劝你还他,就杀你剐你,你也决不肯取出,故此生这个法子,追出那注不义之财。如今原主现有我船上,我替你当面交还,省得你心上不甘,怪我冤民作贼。”就从后舱唤出来,一面把银子交还王四,一面把票约掷与妈儿。妈儿磕头称谢而去。
王四感激不尽,又虑转去之时,终久要吃淫妇的亏,情愿服事恩人,求带入京师,别图生理。运官依允,带他随身而去,后来不知如何结果。
这段事情,是穷汉子喜风流的榜样。奉劝世间的嫖客及早回头,不可被戏文小说引偏了心,把血汗钱被他骗去,再没有第二个不识字的运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
卷之五 婴众怒舍命殉龙阳 抚孤茕全身报知己
词云:
南风不识何由始,妇人之祸贻男子。翻面凿洪蒙,无雌硬打雄。向隅悲落魄,试问君何乐?龌龊甚难当,翻云别有香。
这首词叫做《菩萨蛮》,单为好南风的下一针砭。南风一事,不知起于何代,创自何人,沿流至今,竟与天造地设的男女一道争锋比胜起来,岂不怪异?怎见男女一道是天造地设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块,女子身上凹进一块,这副形骸岂是造作出来的?男女体天地赋形之意,以其有余,补其不足,补到恰好处,不觉快活起来,这种机趣岂是矫强得来的?及至交媾以后,男精女血,结而成胎,十月满足,生男育女起来,这段功效岂是侥幸得来的?只为顺阴阳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载之义,象造化陶铸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凿,所以亵狎而不碍于礼。顽耍而有益于正。
至于南风一事,论形则无有余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趣,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义,创出这桩事来,有苦于人,无益于己,做他何用?亏那中古之时,两个男子好好的立在一处,为甚么这一个忽然就想起这桩事,那一个又欣然肯做起这桩事来?真好一段幻想。况且那尾闾一窍,是因五腑之内污物无所泄,秽气不能通,万不得已生来出污秽的。
造物赋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际,误入此中,所以不生在前面生在后,即于分门别户之中,已示云泥霄壤之隔;奈何盘山过岭,特地寻到那幽僻之处去掏摸起来?或者年长鳏夫,家贫不能婚娶,借此以泄欲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贫不能糊口,借此以觅衣食,也还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丰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
此风各处俱尚,尤莫盛于闽中,由建宁、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县甚似一县。不但人好此道,连草木是无知之物,因为习气所染,也好此道起来。
深山之中有一种榕树,别名叫做南风树。凡有小树在榕树之前,那榕树毕竟要斜着身子去钩搭小树,久而久之,钩搭着了,把枝柯紧紧缠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来,两树结为一树,任你刀锯斧凿,拆他不开,所以叫做南风树。
近日有一才士听见人说,只是不信,及至亲到闽中,看见此树,方才晓得六合以内,怪事尽多,俗口所传、野史所载的,不必尽是荒唐之说。因题一绝云:并蒂芙蓉连理枝,谁云草木让情痴?人间果有南风树,不到闽天那得知。
看官,你说这个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发不足怪了。
如今且说一个秀士与一个美童,因恋此道而不舍,后来竟成了夫妻,还做出许多义夫节妇的事来。这是三纲的变体,五伦的闰位,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的异闻,说来醒一醒睡眼。嘉靖末年,福建兴化府莆田县有个廪膳秀才,姓许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少年时节,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龙阳,有许多长朋友攒住他,终日闻香嗅气,买笑求欢,那里容他去攻习举业?直到二十岁外,头上加了法网,嘴上带了刷牙,渐渐有些不便起来,方才讨得几时闲空,就去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莆田县中的名士。到了廿二三岁,他的夫星便退了,这妻星却大旺起来。为甚么原故?只因他生得标致,未冠时节,还是个孩子,又像个妇人,内眷们看见,还像与自家一般,不见得十分可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