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给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当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还没有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将他缮写成数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赐了祭葬,□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佩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故了,越觉得胸怀冰冷。仔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使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沈著,不曾有甚么建议;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觉得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坐了一会,换了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败论人,固然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
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失势,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以致一肚牢骚不平,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当下又谈了一回闲话,两位问道:“表侄亲业,近年造就如何?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蘧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二位公子道:“这个便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这个见解对的很!”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