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初冬天气,一路上,但见天边雁叫,林内风飘,木叶凋残,草根戕濯。郑恩约行了六七里之间,心下也有些疑惑,想道:“乐子先前从木铃关来,不是这样的,休要走错了路头,又是费力。”正在疑惑,看见前面有个卖草鞋的人,郑恩赶上几步,叫道:“卖草鞋的,乐子问你路儿,要往木铃关,投首阳山去的,可从这里走么?”那卖草鞋的回头一看,见是个凶相的人。又想:“他既问路,也没有什么称呼。”心内先有几分不喜。又想道:“他要往首阳山去,该向东走,他反投西行来,必是个不识路径的。待我耍他一耍,使他没处做理会。”即便开言回答道:“你这黑客官,要往首阳山去么?还走得不耐烦哩。我也要往那里卖货,你只消跟我前去就是了。”郑恩大喜,跟定了他,望西行走。约莫又行了三四里路,只见那边有座酒店,这卖草鞋的自言自语道:“走得渴了,且向这边买碗酒吃再走罢。”郑恩见他走进了酒店,即便立住了脚,在檐下张望,只见他坐在里边,大碗的酒,大块的肉,一上一下的吃,眼儿也不带看郑恩。那郑恩在外,觉得鼻边不住的馨香,一阵儿美酝传芬,一阵儿肴撰送味。这香气相闻,心窝里即便酸痒起来,思量也要进去吃些,却碍着身边干净,只得咽着馋涎,呆呆的立着等候。等了一回,那卖草鞋的方才吃完了,会了钱,走出门来,背上草鞋,看看郑恩,笑了一笑,望前又走。郑恩忍着羞惭,跟定而行。正是:
欲求眼下路,且忍肚中饥。
当下二人又行过三二里之间,这卖草鞋的真也作耍,看见那首又有一座酒店,侧身进去又买酒吃。郑恩见了,又立住了脚相等,心下暗自忖道:“这驴球入的,怎么只管自己馕嗓,不来请乐子吃些?实是可恶!停一会,到了首阳山,叫他吃乐子的大亏,方晓得咱的手段。”不多一会,那人把酒吃完了,交了钱,取了草鞋,走出店来,看看郑恩,又笑了一笑,怞身便走。郑恩隐忍在心,不去理他,只顾跟他行走。
看看又走过了一二里,来到一个旷野去处,但见树木丛茂,枯叶满堆。那卖草鞋的心里想道:“我这两次也弄得他够了,待我再耍他一遭,使他进退两难,终无着落。”定了主意,走上几步,口里又自言自语道:“走得乏了,且在这里睡他一回,再走未迟。”遂拣了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下,铺平了枯叶,将草鞋放在旁边,将身坐下,假作打盹。郑恩见了,心下想道:“好了,这驴球入的,今番要着乐子的手了。”也在对面树边,将枣木棍靠在一旁,坐下假寐。看官,这卖草鞋的打盹,原是有心作耍,耽误郑恩的行程。谁知事不凑巧,坐下未久,早被朔风吹动,酒涌上心,渐渐沉醉,竟自醺醺然,——的睡着了。
那郑恩假寐了片时,竖起头来,把那人一看,呼噜睡去,影也不动。心中想道:“毕竟驴球入的睡死了。”即时立起身来,叫唤数声,并不答应,更觉欢喜道:“你这驴球入的,方才这等薄情待着乐子,今番也叫你吃些亏。”遂把草鞋提在手中,数一数,却有二十二双,把来背在肩头,转身取了枣木棍,投西一竟去了。那卖草鞋的睡去足有两个时辰,醒了起来,睁眼一看,不见了这个吃耍的黑汉,心下疑惑道:“他毕竟等我不及,先自去了。”回身正要拎了草鞋走路,却撮了个空,四下找寻,并无踪迹,叫声:“苦也!我的草鞋,不知被谁偷去,闪得我本利皆元。”思想一回,忽然醒悟道:“是了,这黑厮必是个贼,故此路头也不知,随意胡闯。吾不该把他戏弄,倒把己物失脱于他。”心下着实烦恼了一回,没法奈何,只叹了口气,怞身投东回去了。正是:
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却说郑恩肩背草鞋,手提木棍,一路行来,欲把草鞋卖来饮酒,谁知并无人问,心下甚是纳闷。约略又走了几程,来到一所兴大的庄子,只见路旁有座酒店,十分闹热。此时肚中饥饿,口内流涎,一时喉于心欲,也不顾腰下无钱,硬着头皮,挺身走进,便叫:“掌柜的,拿酒来吃。”移步至那首坐下,把草鞋、枣木棍一齐放在旁边。那掌柜的只认是个好主顾,连忙分付走堂,把火酒、牛肉、包子、大面尽情端将过去。郑恩放开肚子,显出本事,吃了又添,添了又吃,吃到十分量足,方才住手,叫声:“掌柜的,乐子吃了多少?便来算算。”那掌柜的算了一遍,说道:“共有六百三十四文。”郑恩道:“乐子今日没有钱钞,你可记在帐上,改日还你。”说罢,背了草鞋,提了枣木棍,往外就走。掌柜的拦住道:“客官大爷,你莫要当要,吾又不知你的姓名,叫我怎好记帐?况且你一个人吃了八九个人的东西,本多利薄,这赊欠从不破例,望客官大爷见惠则个。”郑恩道:“不是乐子要破你赊欠的例,其实今日没有带钱,故此要你记帐。你们既然不肯,可把这草鞋押在这里,改日乐子有钱,便来取赎。”掌柜的喊道:“你这些混话骗谁?吃了许多钱去,将这一些儿东西抵押,吾们要他来何用?你休要做梦不知去处,我这里孟家庄不比别处,凭你什么有名目的人儿,却也少不得一文半个。若你不给出钱来,把你的臭黑皮剥将下来绷鼓,才知我们的利害。”郑恩听罢,由不得心头火发,大骂一声道:“驴球入的,乐子吃了你这些东西,你便值得这般恶骂?你们谁敢来剥乐子的皮?”一面说着,一面举手,先把这些草鞋提将起来,裂得粉碎。掉过巴掌,将掌柜的打了数下。又把柜上的这个大大石砚,掷得零星齑粉。此时店中吃酒之人虽多,见了郑恩如此行凶,谁敢出头受苦?只好悄悄退避,袖手旁观。那掌柜的吃打负痛,自谅不能对敌,只得说道:“罢了,罢了!瘟神请出去罢,今日只算吾造化低,合该破财。我们这里现有一位白吃大王在此显灵,不道又生出你这个黑吃大王前来厮缠,你遇着我们白吃大王,他有本事生嚼你这位黑吃大王,方消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