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敏问小山道:“何以明年考试,就把想头歇了,这却为何?”小山道:“考期如迟,还可赶紧用功。若就要考试,侄女学问空疏,年纪过小,何能去呢?”唐敏道:“学问却是要紧,至于年纪,据我看来,倒是越小越好。将来恩诏发下,只怕年纪过大,还不准考哩。你只管用功。即或明年就要考试,你的笔下业已清通,也不妨的。”小山连连点头,每日在家读书。
到了次年,唐敏不时出去探信。这日,在学中得了恩诏,连忙抄来,递给小山道:“考才女之事,业已颁发恩诏,还有规例十二条,你细细一看就知道了。”小山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大周金轮皇帝制曰:朕惟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畀,帝王辅翼,何妨破格而求。丈夫而擅词章,固重圭璋之品;女子而娴文艺,亦增蘋藻[1]之光。我国家储才为重,历圣相符,朕受命维新,求贤若渴。辟门吁俊,桃李已属春官,《内则》遴才,科第尚遗闺秀。郎君既膺鹗荐,女史未遂鹏飞。奚见选举之公,难语人才之盛。昔《帝典》将坠,伏生之女传经,《汉书》未成,世叔之妻续史。讲艺则纱橱、绫帐,博雅称名;吟诗则柳絮、椒花,清新独步。群推翘秀,古今历重名媛,慎选贤能,闺阁宜彰旷典。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阴教咸仰敷文,才藻益征竞美。是用博谘群议,创立新科,于圣历三年,命礼部诸臣特开女试。所有科条,开列于后:
一 考试先由州县考取,造册送郡,郡考中式,始与部试,部试中式,始与殿试。其应试各女童,先于圣历二年,在本籍呈递年貌、履历,及家世清白切结。以是年八月县考,郡考以十月为期,均在内衙出题考试。仍令女亲属一二人伴其出入。其承值各书役,悉令回避。
一 县考取中,赐“文学秀女”匾额,准其郡考。郡考取中,赐“文学淑女”匾额,准其部试。部试取中,赐“文学才女”匾额,准其殿试。殿试名列一等,赏“女学士”之职。二等,赏“女博士”之职。三等,赏“女儒士”之职。俱赴“红文宴”,准其半支俸禄。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材擢用。其三等以下,各赐大缎一匹,如年岁合例,准于下科再行殿试。
一 殿试一等者,其父母翁姑及本夫如有官职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级。在五品以下,俱加四品服色。如无官职,赐五品服色荣身。二等者,赐六品服色。三等者,赐七品服色。余照一等之例,各为区别。女悉如之。
一 郡考、部试取中后,见试官仪注,俱师生礼。其文册榜案,俱照当时所赐字样,如县考则填“文学秀女”,郡考则填“文学淑女”。
一 试题自郡、县以至殿试,俱照士子之例,试以诗赋,以归体制。均于寅时进场,酉时出场,毋许给烛,违者试官听处。至试卷,除殿试,余俱弥封誊录,以杜私弊。
一 籍贯,无须拘定。设有寄居他乡,准其声明,一体赴试。或在寄籍县考,而归原籍郡考,亦听其便。
一 郡县各考,或因患病未及赴试,准病痊时,于该衙门呈明补考。如逾殿试之期,不准。
一 值部试,如因路远乏人伴送,或因患病未能赴试者,如果文学出众,准原考各官据实保奏,另降谕旨。
一 凡郡考取中,女及夫家,均免徭役。其赴部试者,俱按程途远近,赐以路费。
一 命名,不必另起文墨及嘉祥字祥,虽乳名亦无不可。或有以风花雪月、以梦兆、以见闻命名者,俱仍其旧,庶不失闺阁本来面目。
一 年十六岁以外,不准入考。其年在十六岁以内,业经出室者,亦不准与试。他如体貌残废,及出身微贱者,俱不准入考。
一 诏下之日,亟拟科试以拔真才。第路有远近,势难骤集,兼之向无女科,遽令入试,学业恐未精纯。故于圣历三年三月部试,即于四月举行殿试大典,以示博选真才至意。
於戏!诗夸织锦,真为夺锦之人;格比簪花,许赴探花之宴。从此珊瑚在网,文博士本出宫中,玉尺量才,女相如岂遗苑外?丕焕新猷,聿昭盛事。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小山看罢,不觉喜道:“我怕考期过早,果然天从人愿!今年侄女十四岁,若到圣历三年,恰恰十六岁,有这两年功夫,尽可慢慢习学。”唐敏道:“我才见这条例,也甚欢喜。不但为期尚缓,可以读书,并且一诗一赋,还不甚难。我家才女匾额,稳稳拿在手中了!”
小山自此虽同小峰日日读书,奈父亲总无音信,不免牵挂。林氏也因悬念丈夫,时刻令人回家问信。这日,正在盼望,恰好唐敏领林之洋进来。林氏见了,只当丈夫业已回家,不胜之喜。慌忙见礼,让坐。小山、小峰也来拜见。林氏道:“哥哥只顾将你妹夫带上海船,这两年,合家大小,何曾放心!”小山不等说完,即接着说道:“今舅舅既已回家,怎么父亲又不同来?”林之洋道:“昨日俺们船只抵岸,正发行李,你父亲因革了探花,恐街邻耻笑,无颜回家,要到京里静心用功,等下科再中探花才肯回来。俺同你舅母再三劝阻,无奈执意不听。今把海外赚的银子,托俺送来,他向京里去了。”林氏同小山听罢,不觉目瞪口呆。唐敏道:“哥哥向日虽功名心胜,近来性情为何一变至此?岂有相离咫尺,竟过门不入?况功名迟早,何能拿得定,设或下科不中,难道总不回家么?”林之洋道:“这话令兄也说过,若榜上无名,大家莫想他回来。他这般立志,俺也劝不改的。”林氏道:“这怪哥哥不该带到海外。今游来游去,索性连家也不顾了!”林之洋道:“当日俺原不肯带去,任凭百般阻挡,他立意要去,教俺怎能拦得住!”
小山道:“当日我父亲到海外,是舅舅带去的。今我父亲到西京,又是舅舅放去的。舅舅就推不得干净了。为今之计,别无良策,惟有求舅舅把我送到西京。即或父亲不肯回家,甥女见见父亲之面,也好放心。”林之洋被小山几句话吃了一吓,道:“你恁小年纪,怎吃外面劳苦?当年你父亲出游在外,一去两三年,总是好好回来。俺闻人说,他这名字,就因好游取的,你只细想这个敖字,可肯好好在家?今在西京读书,下科考过,自然还家,甥女为甚这样性急?岭南到彼几千路程,这样千山万水,问你令叔,你们女子如去得,俺就同令叔送你前去。”唐敏听见林之洋教他同去,连忙说道:“据我主意,好在将来侄女也要上京赴试,莫若明年赴过郡考,早早进京,借赴试之便,就近省亲,岂非一举两便?况你父亲向来在外闲散惯的,在家多住几时,就要生灾害病,倒是在外无拘无束,身子倒觉强壮。他向来生性如此,也勉强不来。当日父母在堂,虽说好游,还不敢远离,及至父母去世,不是一去一年,就是一去两载。这些光景,你母亲也都深知。侄女只管放心,他虽做客在外,只怕比在家还好哩。”小山听了,滴了几点眼泪,只得勉强点头道:“叔父分付也是。”
林之洋将女儿国一万银子交代明白,并将廉家女子所送明珠也都交代。唐敏款待饭毕,又坐了半晌。因妹子、甥女口口声声只是埋怨,一时想起妹夫,真是坐立不安,随即推有事故,匆匆回家。把燕窝货卖,置了几顷庄田。过了几时,生了一子,着人给妹子送信。
林氏听了,甚觉欢慰,喜得林家有后。到了三朝,带了小山、小峰来家与哥嫂贺喜。谁知吕氏产后,忽感风寒,兼之怀孕年半之久,秉气又弱,血分不足,病势甚重。幸亏县官正在遵奉御旨,各处延请名医,设立药局,吕氏趁此医治,吃了两服药,这才好些。林氏见嫂子有病,就在娘家住下。这日,小山同婉如在江氏房中闲话,只见海外带来那个白猿,忽从床下把唐敖枕头取了出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1]蘋藻:妇女的代称。
第四十三回
因游戏仙猿露意
念劬劳孝女伤怀
话说小山这日正同江氏闲谈,只见海外带来那个白猿,忽从江氏床下取出一个枕头在那里顽耍。小山见了,向江氏笑道:“婆婆,原来这个白猿却会淘气,才把婉如妹妹字帖拿着翻看,此时又将舅舅客枕取出乱掷。怪不得古人说是意马心猿,果然竟无一刻安宁。但如此好枕,为何放在床下?”因向白猿手中取过,看了一看,却像自己家中之物。随即掀起床帏,朝下一看,只见地板上放着一个包裹。正要动手去拉,江氏忙拦住道:“那是我的旧被,上面腌腌臜臜,姑娘不可拿他!”小山见江氏举止惊慌,更觉疑惑,硬把包裹拉出,细细一看,却是父亲之物。正向江氏追问,适值林氏走来,听见此事,见了丈夫包裹,又见江氏惊慌样子,只吓的魂不附体,知道其中凶多吉少,不觉放声恸哭。小峰糊里糊涂,见了这个样子,也跟着啼哭。
小山忍着眼泪,走到吕氏房中把林之洋请来,指着包裹,一面哭泣,一面追问父亲下落。林之洋暗暗顿足道:“他的包裹,起初原放在橱内,他们恐妹子回家看见,特藏在丈母床下。今被看破,这便怎处?”思忖多时,明知难以隐瞒,只得说道:“妹夫又不生灾,又不害病,如今住在山中修行养性,为甚这样恸哭!你们略把哭声止止,也好听俺讲这根由。”林氏听了,强把悲声忍住。林之洋就把“遇见风暴,吹到小蓬莱,妹夫上去游玩,竟一去不归。俺们日日寻找,足足候了一月,等的米也完了,水也干了,一船性命难保,只得回来”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小山同林氏听了,更恸哭不止。江氏再三解劝,何能止悲。小山泣道:“舅舅同我父亲骨肉至亲,当日寻找,既未见面,一经回家,就该将这情节告诉我们,也好前去寻访,怎么一味隐瞒?若非今日看见包裹,我们还在梦中。难道舅舅就听父亲永在海外么?此时甥女心如刀割!舅舅若不将我父亲好好还出,我这性命也只好送给舅舅了!”说罢,哭泣不已。林之洋无言可答。
江氏只得把他母女劝到吕氏房中。吕氏因身体虚弱,还未下床,扎挣起来,同林之洋再三相劝,无奈小山口口声声只教舅舅还他父亲。林之洋道:“甥女要你父亲,也等你舅母病好,俺们再到海外替你寻去,如今坐在家中,教俺怎样还你?”吕氏道:“甥女向来最是明理,莫要啼哭,将来俺们少不得要去贩货,自然替你寻来。”林之洋把唐敖所题诗句向婉如讨来,递给小山道:“这是你父亲在小蓬莱留的诗句,你看舅舅可曾骗你?”小山接过看了,即送林氏面前,细细读了一遍。林之洋道:“他后两句,说是‘今朝才到源头处,岂肯操舟复出游’。看这话头,他明明看破红尘,贪图仙景,任俺寻找,总不出来。”
小山道:“母亲且免伤悲。据这诗句,且喜父亲现在小蓬莱。此时只好权且忍耐,俟舅母过了满月,女儿跟随舅舅同到海外去找父亲便了。”林氏道:“你自幼未曾上过海船,并且从未远出,如何去得!看来只好你同兄弟在家跟着叔叔读书,我同他们前去,就是在外三年五载,也不误你们读书。将来倘能中个才女,不但你自己荣耀,就是做父母的也觉增光。你若跟着舅舅去到海外,这水面程途,最难刻期,设或误了考试,岂不可惜!”小山道:“如今父亲远隔数万里之外,存亡未卜,女儿心里只知寻亲一事,那里还讲考试!若教母亲一人前去,女儿何能放心?还是母亲同兄弟在家,女儿去的为是。若不如此,就让母亲寻见父亲,也恐父亲未必肯来。”林氏道:“这话怎讲?”小山道:“母亲倘竟寻见父亲,父亲因看破红尘,执意不肯回来,母亲又将如何?若女儿寻见父亲,如不肯来,女儿可以哭诉,可以跪求,还可谎说母亲焦愁患病。‘女儿一因母病,二因父亲远隔外洋,所以不惮数万里特来寻亲。’父亲听了这番说话,又见女儿悲恸跪求,或者怜我一点孝心,一时肯回,也未可知。况母亲非女儿可比,女儿此去,虽说抛头露面,不大稳便,究竟年纪还轻,就是这边寻寻,那边访访,行动也还容易。至于母亲,非我们幼女可比,何能抛头露面,各处寻访?”林氏听了,半晌无言。林之洋道:“甥女虽然年幼,也觉不好出头露面。据俺主意,你们都不用去,还是俺去替你寻访,倒还省事。”小山道:“此话虽是,但舅舅设或寻不回来,甥女岂能甘心?少不得仍要劳动舅舅同我前去。与其将来费事,莫若此番同去。只要到了小蓬莱寻着父亲,无论来与不来,甥女也就无怨了。”
林之洋见拗不过,只得说道:“甥女这等悬念,立意要去,俺们也难相阻。只好等你舅母满月,俺置些货物同去便了。”于是大家议定八月初一日起身。林氏要替儿女置办行装,随即带着女儿别了哥嫂,把丈夫包裹也带了回来。唐敏问知详细,手足关心,好不伤感。小山回来,每日令乳母把些桌椅高高下下罗列庭中,不时跳在上面盘旋行走。这日林氏看见,问道:“我儿,你这两日莫非入了魔境?为何只管跳上跳下,四处乱跑,这是何意?”小山道:“女儿闻得外面山路难行,今在家中,若不预先操练操练,将来到了小蓬莱如何上山呢?”林氏道:“原来如此,却也想的到。”不知不觉到了七月三十日。小山带着乳母拜别母亲、叔、婶。林氏千丁宁,万嘱付,无非“寻着父亲,早早回来”的话,洒泪而别。
唐敏把小山送到林家,并将路费一千两交代明白。别了林之洋,仍去处馆。后来本郡太守因太后开了女科,慕唐敏才名,聘请课读女儿去了。
林之洋置了货物。因多九公老诚可靠,仍要恳他同去照应。无奈多九公因在歧舌得了一千银子,颇可度日,兼之前在小蓬莱吃了灵芝,大泻之后,精神甚觉疲惫。如今在家,专以传方舍药济世消遣,那肯再到海外。禁不起林之洋再再恳求,情不可却,只得勉强应了。当时商量兰音、若花作何安置。多九公道:“此时唐小姐既到海外,林兄何不就将兰音小姐送与令妹做伴?况此人乃唐兄义女,自应送去为是。至若花小姐,乃尊驾义女,仍带船上与侄女同居,日后回来,替他择一婚配,完其终身,也算以德报德了。”林之洋连连点头。当时将兰音、若花接到家中。田凤翾、秦小春也都过来,与小山诸人见礼。林之洋一一告知详细,小山这才明白。大家一经聚谈,倒像都有夙缘,莫不亲热。彼此序了年齿,都是姐妹相称。小山问起若花为何远出之故,若花把立储被害各话说了,那眼泪不因不由就落将下来。小山道:“姐姐以龙凤之质,储贰之尊,忽遭此患,固为时势所迫,亦是命中小有驳杂,何足为害?妹子细观姐姐举止,真是大度汪洋,器宇不凡,将来必有非常奇遇,断不可因目前小有不足,致生烦恼,有伤贵体。久后姐姐才知妹子眼力不错哩。”若花道:“承阿妹过奖,无非宽慰愚姐之意,敢不自己排解,仰副尊命!”林之洋又把要送兰音与妹子做伴之意说了。小山大喜道:“甥女正愁母亲在家寂寞,今得兰音妹妹过去,不但诸事可代甥女之劳,并可免了母亲许多牵挂。”于是谆托兰音:“在家照应,日后寻亲回来,再为拜谢。”兰音道:“姐姐说那里话来!妹子当日若非寄父带来医治,久已性命不保。如此大德,岂敢相忘!今姐姐海外寻亲,妹子分应在家侍奉寄母,何须相托。此去千万保重!妹子在家静候好音。”
小山道:“妹子向闻凤翾、小春二位姐姐都是博学,可惜才得相逢,就要奉别,不能畅聆大教,真是恨事!”二人连道:“不敢!”田凤翾道:“姐姐此去,明年六月可能回来?”小山道:“道路甚远,即使来往风顺,明秋亦难赶回,将来只好奉扰二位姐姐高中喜酒了。”秦小春道:“我们虽有观光之意,奈路途遥远,无人伴送。前已同母舅商议,原想到了彼时,如姐姐高兴赴试,我姐妹可以附骥[1]一往。不意姐姐忽有海外之行,我家母舅又被林叔叔邀往船上照应,看来我们这个妄想也只好中止了。”
林之洋道:“去年俺同妹夫正月起身,今年六月才回,足足走了五百四十天。今同甥女前去,就算沿途顺风,各国不去耽搁,单绕那座门户山,也须绕他几个月,明年六月怎能赶回?前日俺得考才女这信,也想教俺婉如随着甥女同去考考,倘碰个才女,也替俺祖上增光。那知甥女务必要教俺同到海外,看来俺这封君也做不成,纱帽也戴不成。据俺想来,如今有这考试旷典,也是千载难逢的,甥女何不略停一年,把才女考过再去寻亲?倘中才女,替你父母挣顶纱帽,挣副冠带,岂不是好?”小山道:“甥女如果赴试,这个才女也未必轮到身上。即使有望,一经中后,挣得纱帽回来,却教那个戴呢?若把父亲丢在脑后,只顾考试,就中才女,也免不了‘不孝’二字。既是不孝,所谓衣冠禽兽,要那才女又有何用?”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若花暗暗点头。兰音道:“姐姐此话,实是正论,自应寻亲为是。但大家明日就要起身,乳母此地又生,却教那个把我送去?”林之洋道:“此时俺又有事,只好托俺丈母送甥女回去。好在往返不过四五十里,他于夜间赶回,也不误事。”当时雇了一只熟船,托江氏带了乳母把兰音送交林氏,即于半夜赶回。到了次日,田凤翾、秦小春拜辞回去。
林之洋仍托丈母在家照应,同妻、女、小山、若花由小船来到海边,上了大船。登时扬帆。走了三月之久,才绕出门户山。林之洋惟恐小山思亲成病,沿途凡遇名山,必令小山朝外看看。谁知小山看了,倒添愁烦,每每堕泪。林之洋甚觉不解。这日,同多九公闲谈道:“当日俺妹夫来到海外,凡遇名山大川,一经他眼,处处都是美景,总是赞不绝口。今俺甥女来到海外,俺要借这山景替他开心,那知他见这些景致,倒添烦闷。这是甚意?难道海外景致与当日不同么?”多九公道:“海外景致,虽然照旧,各人所处境界不同。当日唐兄一意游玩,毫无挂牵,只觉逍遥自在,但凡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皆属乐境,甚至游玩之时,还恐不能尽兴,往往恋恋不舍。如今唐小姐一意寻亲,心中无限牵挂,只觉愁绪填胸,忧思满腹,所以耳闻目见,不是触动在外离思,就是感动父亲流落天涯之苦,纵有许多景致,到他眼中,也变作无限苦境了。昔人云,无云之月,有目者所快睹也,而盗贼所忌。花鸟之玩,以娱人也,而感时惜别者因之堕泪惊心。故或见境以生情,或缘情而起境,莫不由于心造,丝毫不能勉强。”林之洋点头道:“原来有这讲究,等俺慢慢再去劝他。”
这日,小山在船闷坐。林之洋道:“前在岭南,俺见甥女带有书来,今若烦闷,为甚不去看书?婉如、若花都闲在那里,就是讲讲学问,也是好的。俺们此去,倘能常遇顺风,将来回家,赶上赴考,也难定的。俺们行路,必须把这路程不放心上。若像甥女今日也问,明日也问,日日盼望,只怕一年路程比十年还长哩!”小山道:“舅舅议论虽是,无如书到面前,就觉磕睡。好在连日静坐,倒觉清爽。舅舅只管放心,甥女虽然不时盼望,晓得路途遥远,却不敢着急,只要寻得父亲回来,那怕多走三年两载,亦有何妨?至于考试得中才女,固替父母增光,但未见父亲之面,何能计及于此?况明年六月即要报名入考,就让往返顺风,也赶不上了。”林之洋无计可施,惟有时常解劝而已。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1]附骥:蚊蝇附在好马的尾巴上,可以远行千里,比喻依附名人而出名。这里指追随。
第四十四回
小孝女岭上访红蕖
老道姑舟中献瑞草
话说林之洋惟恐小山忧闷成疾,不时解劝。每逢闲暇,就便谈些海外风景,或讲些各国人物以及所出土产之类,意欲借此替他消遣。谈来谈去,恰好小山向在家中,如海外各书,都曾看过,因事涉虚渺,将信将疑,不意今听舅舅所言,竟有大半都是古人书中所有的,于是疑团顿释。沿途就借这些闲话,倒也解闷。无如林之洋虽在海外走过几次,诸事并不留心,究竟见闻不广,被小山盘根问底,今日也谈,明日也谈,腹中所有若干故典,久已告竣。幸喜多九公本系吕氏至亲,兼之年已八旬,向来吕氏、小山,也都时常见面,到了无事时,林之洋无话可谈,就把多老翁邀来闲话。多九公本是久惯江湖,见多识广,每逢谈到海外风景,竟是滔滔不绝。一路上不独小山解去许多愁烦,就是婉如、若花也长许多见识。虽不寂寞,奈小山受不惯海面风浪,兼之水土不服,竟自大病,卧床不起。足足病了一月,这才好些。眠食虽然照旧,身体甚弱。不知不觉,已交新春。
这日到了东口山,将船泊岸。林之洋说起当日骆红蕖打虎一事:“妹夫因他至孝,甚为喜爱,曾托业师尹大人做媒替外甥求婚。后来到了轩辕,接着尹大人书信,才晓这段婚姻业已定了。”小山道:“前者甥女看见父亲行囊内有书一封,内中提着兄弟姻事,甥女正要请问舅舅,后来匆匆忙忙,也就忘了。适闻舅舅说起,才知有这缘故。今既到此,甥女自应上去探望,问他何日才回家乡,日后住在何处,彼此也好通个音信。况他既能打虎,若肯陪伴甥女同去寻亲,那更好了。”林之洋道:“甥女这话甚是。但你身子甚弱,上面山路又不好走,这便怎处?”小山道:“将来到了小蓬莱,甥女还要寻访父亲,若怕难走,岂有不去之理?好在甥女前在家中,已将腿脚练的灵便,如今正好借这山路操练操练,省得到了小蓬莱,又要费事。此时身子虽弱,借此走走,倒可消遣消遣。”林之洋点头。随即带了器械。婉如、若花也要同去。林之洋托多九公在船照应,带了几个水手,一同登岸。
小山姊妹三人一同携手,慢慢上了山坡,略为歇息,又朝前进。走了多时,歇息数次,才到了莲花庵。走进里面,并无一人。正在诧异,只见庵旁走过两个农人,林之洋上前访问骆太公下落。那两个农人道:“我们就是骆太公佃户。自从前年太公去世,骆小姐搬到水仙村居住,就把这些田地赏给我们种了。此山大虫,亏得骆小姐杀的一干二净,我们才能在此安业。今年正月,骆小姐忽把太公灵柩搬去。闻得要回天朝,不知何时才来。这位小姐在此除了大害,至今人人感仰。但愿他配个好女婿,也不枉众人感戴一场。”小山听了,闷闷不乐,只得同众人仍归旧路。
慢慢来到岸边。离船不远,只见多九公站在岸上,同一年老道姑在那里讲话。一齐进前,看那道姑身穿一件破衣,手中拿着一枝芝草,满面青气,好不怕人。林之洋道:“这个花子既来化缘,九公就该教水手随便拿些钱米与他,同他谈甚么!”多九公道:“这个道姑疯疯颠颠,并非化缘。手中拿着灵芝,口里唱着歌儿,要求我们渡到前面,他将灵芝就算船钱。及至老夫问他渡到甚么地方,他说要到‘回头岸’去。老夫在海外多年,从未听见有个甚么‘回头岸’。这样颠颠倒倒,岂非是个疯子么?”只听那道姑口中又唱起歌儿。他唱的是:
我是蓬莱百草仙,与卿相聚不知年。
因怜谪贬来沧海,愿献灵芝续旧缘。
小山听了,忽觉心中动了一动,连忙上前合掌道:“仙姑既要渡过彼岸,我就渡你过去。不知那枝灵芝可肯见赐?”道姑道:“女菩萨如发慈心,渡我过去,这枝灵芝,岂敢不献?况女菩萨面带病容,非此不能平复。”小山道:“既如此,就请登舟,我们也好趱路。”道姑听了,即同三人上船。多、林二人望着,不好拦挡,只得收拾扬帆。
多九公道:“他这灵芝,并非仙品,唐小姐须要留神,不可为妖人所骗。老夫前在小蓬莱吃了一枝,破腹多日,几乎丧命,近来身体疲惫,还是这个病根。”道姑道:“这是老翁与这灵芝无缘,其实灵芝何害于人。即如桑椹,人能久服,可以延年益寿;斑鸠食之,则昏迷不醒。又如人服薄荷则清热,猫食之则醉。灵芝原是仙品,如遇有缘,自能立登仙界,若误给猫狗吃了,安知不生他病?此是物类相感,各有不同,岂能一概而论!”多九公听了,晓得道姑语带讥刺,只气的火星乱冒。
小山把道姑让进舱内,同婉如、若花一齐归坐。刚要问话,那道姑把灵芝递给小山道:“且请女菩萨把这仙芝用过,涤荡涤荡凡心,倘悟些前因出来,我们更好谈了。”小山接过,一面道谢,一面把灵芝吃了,登时只觉神清气爽。再把道姑一看,只见满面仙风道骨,极其和蔼,脸上并无一毫青气。因向婉如耳边暗暗问道:“这位仙姑脸上本有一股青气,此时忽然不见,另变做慈善模样,你可见么?”婉如暗暗答道:“他的脸上那股青气,妹子看着正在害怕,姐姐怎说不见?这也奇了!”二人正在附耳议论,只见道姑道:“请问女菩萨,《毛诗》云:‘谁知乌之雌雄?’此言人非其类,所以不能辨其雌雄。不知这些鸟儿,他们可能自辨?”小山道:“他是一类,如何不辨?自然一望而知。”道姑道:“既如此,何以人、仙就不各有一类呢?《易》云:‘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女菩萨若明此义,其余就可想见了。”小山不觉忖道:“怎么我同婉如妹妹暗中之话,他竟有些知觉?好生奇怪!”
因问道:“请教仙姑大号?”道姑道:“我是百花友人。”小山暗暗诧异道:“他这‘百花’二字,我一经入耳,倒像把我当头一棒,只觉心中生出无限牵挂。莫非‘百花’二字与我有甚宿缘?他说他是‘百花友人’,若以‘友人’二字而论,他非百花,可想而知。俗语说的真人不露相。我且用话探他一探。”因问道:“仙姑此时从何处至此?”道姑道:“我从不忍山烦恼洞轮回道上而来。”小山暗暗点头道:“因其不能容忍,所以要生烦恼。既生烦恼,自然要堕轮回了。此话不知说的还是百花,还是友人?含含糊糊,令人不解。他这言谈,句句含着禅机,倒也有些意味。”因又问道:“仙姑此时何往?”道姑道:“我要到苦海边回头岸去。”小山忖道:“据这禅语,明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连忙问道:“那回头岸上,可有名山,可有仙洞?”道姑道:“彼处有座仙岛,名唤返本岛,岛内有个仙洞,名唤还原洞。”小山不等说完,即又问道:“仙姑所访何人?”道姑道:“我所访的,并非别人,是那总司群芳的化身。”小山听了,心中若悟若迷,如醉如醒,不知怎样才好。呆了半晌,不觉下拜道:“弟子愚昧,今在苦海,求仙姑大发慈悲,倘能超度,脱离红尘,情愿作为弟子。”
这里小山只顾求那道姑。那知多九公因被道姑讥刺,着实气恼,忙同林之洋暗在前舱窃听。今见小山如此光景,因向林之洋道:“令甥女不知利害,受了道姑蛊惑,忽要求他超度,若不急急把他赶去,只怕唐小姐还有性命之忧哩!”林之洋不等说完,一脚跨进舱去,指着道姑道:“你这怪物,敢在俺的船上妖言惑众?还不快走!且吃俺一拳!”小山忙拦住道:“舅舅,他是真仙,不可动手!”道姑冷笑道:“缠足大仙何必动怒!我今到此,原因当日红孩大仙有言,意欲稍效微劳,解脱灾患,庶不负同山之谊,谁知无缘,竟不能同往。幸而前途有人,谅无大害。”因向小山道:“此时暂且失陪,我们后会有期,大约回头岸上即可相见。”说罢,下船去了。小山埋怨舅舅,不该把这道姑得罪。林之洋道:“俺不看甥女情面,早已给他一顿好打。如今还算待他好的。”小山道:“刚才仙姑忽把舅舅称作缠足大仙,彼时我见舅舅听他相称,脸上忽然通红,不知何故?”林之洋道:“你看他疯疯颠颠,随嘴乱说,俺那有工夫同他搬驳,只好随他说去。”小山见林之洋支吾,不便细问。走了几时,不独百病消除,只觉精神大长。
这日船泊水仙村。小山因东口山农人所言骆红蕖之事不甚明白,即托舅舅上去访问。原来廉锦枫已于正月同骆红蕖回家乡去了。林之洋得了此信,随即回来。离船不远,忽见海中撺出许多水怪,跳在船上,一个个青面獠牙,跑进船去。适值众水手都在岸上。林之洋喊叫:“快些上船放枪!”众人手忙脚乱,才上三板,还未渡到大船,那些水怪忽从舱内把小山拖出,一齐撺入海内。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君子国海中逢水怪
丈夫邦岭下遇山精
话说那群水怪把小山拖下海去,林之洋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上船,只见婉如、若花、乳母,都放声恸哭。吕氏向林之洋哭道:“俺们正在闲话,不意来了许多妖怪,忽把甥女拖去,你可看见?”林之洋顿足道:“俺在岸上怎么不见!如今已将甥女拖下海去,这便怎处?”登时多九公得了此信,即从船后走来道:“幸喜天气和暖,为今之计,且教水手下去看是何怪,再作道理。”二人来至船头,就教当日探听廉锦枫那个水手下去。水手听了,因刚才看见那些水怪,心中害怕,不敢独往,又拉了一个会水的一同下去。不多时,上来回报道:“此处并非大洋,里面并无动静。那些水怪,不知都藏何处,无处寻找。”说罢,都到后梢换衣去了。
林之洋不觉恸哭道:“我的甥女,你死的好苦!你教俺怎么回去见你母亲?俺也只好跟你去了!”将身一纵,撺入海中。多九公措手不及,吓的只管喊叫救人。那两个水手正在后面换衣,听见外面喊叫,慌忙穿了小衣,跳下海去。迟了半晌,才把林之洋救了上来,业已腹胀如鼓,口中无气。吕氏同婉如、若花哭成一片。多九公即命水手取了一口大锅,将林之洋轻轻放在锅上,控了片时,口中冒出许多海水,腹胀已消,苏醒过来。婉如同若花上前搀扶进舱,换了衣服。口口声声,只哭“甥女死的好苦”。多九公走来道:“林兄才吃许多海水,脾胃未免受伤,休要悲恸。老夫适才想起一事,唐小姐似乎该有救星。”林之洋道:“俺在海里,不过喝了两口水,就人事不知,俺的甥女下海多时,怎么还能有救?”多九公道:“前在东口所遇那个道姑,虽是疯疯颠颠,但他曾言解脱甚么灾难,又言‘幸而前途有人,尚无大害’。据他这话,岂非尚有可救么?况‘缠足大仙’四字,乃唐兄在船同你斗趣之话,除了唐兄,只有你知,我知。这个道姑才见林兄,就呼缠足大仙,此人若无来历,何能道此四字?”林之洋连连点头道:“九公说的是。俺就出去求神仙相救。”说罢,拿了拐杖,勉强举步,来到外面,分付水手岸上排了香案,随即登岸,净手拈香,跪在地下,暗暗祷告,只求神仙救命。
跪了多时,天已日暮。多九公道:“林兄身上欠安,今日已晚,只好回船养息养息,明日再求罢。”林之洋道:“这样大月色,俺正好跪求,九公只管请便。俺林之洋既发这个愿心,若无人救,只得跪死方休,今生今世,叫俺起来也不能了。”不觉放声大哭。多九公在旁惟有连声叹气。
不知不觉,皓月当空,船上已交三鼓。忽见远远来了两个道人,手执拂尘,飘然而至。生的甚觉丑陋,月光之下看的明白。一个黄面獠牙,一个黑面獠牙,头上都戴束发金箍,身后跟着四个童儿。林之洋一见,连连叩头,口口声声只求:“神仙救俺甥女之命!”两个道人道:“居士请起。我们今既到此,自然要助一臂之力,何须相求。”因唤:“屠龙童儿,剖龟童儿,速到苦海,即将孽龙、恶蚌擒来,立等问话!”二童答应,撺下海去。林之洋立起道:“俺的甥女现在海内,还求神仙慈悲相救。”两个道人道:“这个自然。”因向身旁两个童儿,暗暗分付几句,二童答应,也都撺入海去。不多时,回报道:“已将百花化身护送归舟。”两个道人将手一摆,二童仍立两旁。只见剖龟童儿手中牵着一个大蚌从海中上来,走到黑面道人跟前,交了法旨。
随后,屠龙童儿也来岸上,向黄面道人道:“孽龙出言不逊,不肯上来。弟子本要将其屠戮,因未奉法旨,不敢擅专,特来请示。”黄面道人道:“这孽畜如此无礼,且等我去会他一会。”将身一纵,撺入海中,两脚立在水面,如履平地一般。手执拂尘,朝下一指,登时海水两分,让出一路,竟向海中而去。迟了片晌,带着一条青龙来至岸上,道:“你这孽畜,既已罪犯天条,谪入苦海,自应静修,以赎前愆,今又做此违法之事,是何道理?”孽龙伏在地下道:“小龙自从被谪到此,从未妄为。昨因海岸忽然飘出一种异香,芬芳四射,彻于海底。偶然问及大蚌,才知唐大仙之女从此经过。小龙素昧平生,原无他意。大蚌忽造谣言,说唐大仙之女,乃百花化身,如与婚配,即可寿与天齐。小龙一时被惑,故将此女摄去。不意此女吃了海水,昏迷不醒。小龙即至海岛,拟觅仙草以救其命。到了蓬莱,路遇百草仙姑,求他赐了回生草,急急赶回。那知才把仙草觅来,就被洞主擒获。现有仙草为证,只求超生。”
黑面道人道:“你这恶蚌,既修行多年,自应广种福田,以求善果,为何设此毒计,暗害于人?从实说来!”大蚌道:“前年唐大仙从此经过,曾救廉家孝女。那孝女因感救命之恩,竟将我子杀害,取珠献于唐大仙,以报其德。彼时我子虽丧廉孝女之手,究因唐大仙而起。昨日适逢其女从此经过,异香彻入苦海,小蚌要报杀子之仇,才献此计。只求洞主详察。”黑面道人道:“当日你子性好饕餮,凡水族之类,莫不充其口腹。伤生既多,恶贯已满。故借孝女之刀,以除水族之患。此理所必然,亦天命造定。岂可移恨于唐大仙,又迁害其女?如此昏愦奸险,岂可仍留人世,遗害苍生?剖龟童儿,立时与我剖开者!”
黄面道人道:“大仙且请息怒。这两个孽畜,如此行为,自应立时屠剖。但上苍有好生之德,兼且孽龙业已觅了仙草,百花服过,不独起死回生,并可超凡入圣。他既有这功劳,自应法外施仁,免其一死。第孽龙好色贪花,恶蚌移祸害人,都非良善之辈。据小仙之意,即将二畜禁锢无肠国东厕,日受粪气熏蒸,食其秽物,以为贪花害人者戒。大仙以为何如?”黑面道人点头道:“大仙所见极是。但他罪恶甚重,必须禁锢在无肠国富室的东厕,始足蔽辜。”黄面道人道:“加等办理,固觉过刻,亦是二畜罪由自取。”因将回生草取了,递给林之洋道:“居士即将此草给令甥女服了,自能起死回生。我们去了。”林之洋接过,下拜道:“请神仙留下名姓,俺日后也好感念。”黄面道人指着黑面道人道:“他是百介山人,贫道乃百鳞山人。今因闲游,路过此地,不意解此烦恼,莫非前缘,何谢之有!”正要举步,那孽龙、大蚌都一齐跪求道:“蒙恩主禁于无肠东厕,小畜业已难受;若再迁于富室东厕,我们如何禁当得起?不独三次四次之粪臭不可当,而且那股铜臭尤不可耐。惟求法外施仁,没齿难忘!”林之洋上前打躬道:“俺向大仙讲个人情,他们不愿东厕,把他罚在西席,可好?”孽龙、大蚌道:“西席虽然有些酸臭,毕竟比那铜臭好挨。我们愿在西席。”两个道人道:“且随我来,自有道理。”一齐去了。众水手在旁看着,人人吐舌,个个称奇。
多、林二人回船,将仙草给小山灌入,吐了几口海水,登时复旧如初,精神更觉清爽。大家都替他道喜。小山道:“只要寻得父亲回来,就是受些魔难,我也情愿。”林之洋把水仙村之话说了。随即开船,向小蓬莱进发。
又走多时,如轩辕、三苗等国都已过去。这日,多、林二人在船后闲谈。多九公道:“林兄你看,去岁起风,岂不就在此地?今年有意要到小蓬莱,偏又不遇风暴。若像去年,何等爽快!老夫素于此处甚生,恰好前面有个小国,只好到彼问问。”随即收口,上去打听。原来此间是丈夫国交界。及至细问小蓬莱路径,众国人听了,莫不害怕,都说:“离此千余里,地名田木岛,有一亥木山,近来忽生许多妖怪出来伤人,来往船只,每每被害。”二人慌忙回来,告诉众人,都不愿去,小山那里肯依。多、林二人说之至再,小山宁死也要前去。二人明知劝也无用,只得拼命朝前进发。
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座大岭,细看路径,须由山角绕过,方能出口。走了多时,离岭不远,只见上面密密层层许多果树,如桃、李、橘、枣之类,四时果品,无般不有。那股果香,阵阵向面上扑来,令人好不垂涎。柁工被这果香钻入鼻孔,一心想啖,不因不由把船靠了山角。方才泊岸,船上众人早已一拥齐上,遇见鲜果,不论好歹,摘来就吃,口中莫不叫好。多、林二人也饱餐一顿。林之洋摘了许多桃、李、橘、枣之类,送上船来。吕氏正在垂涎,即同小山姐妹大家分吃。小山道:“舅舅为何将船泊在此处?前日打听路径,都说前面有妖怪,怎么今日就忘了?”林之洋道:“俺自闻了这股果香,心里迷迷惑惑,只顾想吃,那里还顾甚么妖怪!俺去催他们开船。”于是来至外面道:“俺们走罢,莫要遇着妖怪出来。”众水手道:“今日吃了这样鲜果,浑身绵软,就如酒醉一般,好不快活!那个还有气力开船!”说着,个个睡在树下。
多、林二人站在船头,只觉天旋地转,遍体酥麻,站立不住。正在发慌,山中忽然走出许多妇女,来到船上,把吕氏、小山、婉如、若花、乳母搀扶上岸,又有两个,把多、林二人也搀了下船。还有几十个,把众水手也都搀起,走上山来。众人心里虽觉明白,就只口不能言,浑身发软。小山此时虽然照旧,因见众人这宗光景,明知寡不敌众,只好且装酒醉,跟着同来,看他怎样,再作道理。不多时,来至石洞跟前。进了石洞,又走两层庭院,进了厅堂。正面坐着一个女妖,头戴凤冠,身穿蟒衫,极其美貌。面上有条指痕,从那指痕之中,更增许多妩媚。旁边坐着一个男妖,年纪不到二旬,生得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虽是男妖,却是女装。多九公看了,身上虽觉瘫软,心里却还明白,暗暗忖道:“这个男妖,怎是妇女打扮?此时林兄见这模样,回想当日女儿国风味,只怕又要吃惊了。”只见下首还有两个男妖,一个面如黑枣,一个脸似黄橘,赤发蓬头,极其凶恶。
忽听女妖笑道:“他们只知吃果,那知其中藏有酒母。果然毫不费事,就都跟来。此皆贤妹并二位爱卿赞画之力,将来自然慢慢一同受享。但这倮儿[1]有三十余口之多,不知贤妹可能别出心裁,另有炮制?”少年男妖答道:“这些倮儿刚才已吃酒母,皮肉未免带有酒味,若照向日烹调,恐不合口。据妹子愚见,莫若竟将这些倮儿酿为美酒,其名就叫倮儿酒。姐姐以为何如?”女妖喜道:“如此极妙!”黑面男妖道:“以倮为酒,固是美品,但清浊不分,亦恐酒味不佳。据臣看来,女倮之味必清,男倮之味必浊,将来酿时,必须预分两处,庶清浊不致紊乱。”黄面男妖道:“今日倮儿如此之多,其中酒量大的谅亦不少,莫若先将好酒给他尽量而饮,教他吃的烂醉,日后酿出酒来,岂不更觉有力?”
女妖道:“两位爱卿所见极是。”因指林之洋向少年男妖笑道:“这个倮儿与贤妹模样相仿,莫若把他留下,给贤妹做伴如何?”少年男妖笑道:“这倮儿生的虽好,就只嘴上新留几根须儿,令人可厌。他如拔的光光如人鞟一般,我才笑纳哩。”因向黄面、黑面二妖道:“二位可要留他做伴?”二妖道:“弥君嫌他新留几根须儿,所以不喜。那知我二人因他须儿过少,也不慊意。他如满部胡须,抑或络腮,我倒喜的。”少年男妖道:“这却为何?”二妖道:“这叫作人弃我取。”少年男妖笑道:“若据二公之言,难道世间胡子都是弃物么?你要晓得,十个胡子九个臊。他要发起臊风,比那没须的还更有趣哩。”说着,一齐大笑。
女妖分付手下,将众倮儿带至后面,多将好酒令其畅饮,以便蒸熟酿酒。众妖答应,把众人带到后面,七手八脚,各去取酒。小山随即跪下,望空垂泪,暗暗祷告道:“我唐小山因来海外寻亲,忽遇妖魔,性命只在顷刻。务望过往神灵,早赐拯拔!倘脱火坑,情愿身入空门,一世焚顶。”忽见有个道姑走来道:“女菩萨休要害怕,小道特来相救。”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1]倮儿:倮,同“裸”。倮儿,指人。
第四十六回
施慈悲仙子降妖
发慷慨储君结伴
话说道姑向小山道:“女菩萨不消焦心,小道特来相救。”随即杂在众人之中。众小妖把酒取到,道姑道:“他们不会饮酒。我的量大,拿来我吃。”众小妖道:“刚才进来,未曾留神,原来却是六个女倮。”把酒送至道姑面前。道姑饮完,又教快去取酒。这些小妖来往取酒,就如穿梭一般。一面取酒,一面只说:“好量!”道姑一面饮着,一面只教取酒。登时把洞内若干美酒,饮的一滴无存,还是催着取酒。众小妖无酒可取,只得禀知女妖。女妖那里肯信,即同三个男妖来至后面。道姑一见,把口一张,那酒就如涌泉一般,一道白光,滔滔不断,直向四妖喷去。登时洞里洞外,酒气扑鼻。这股酒香,非比泛常,乃百种鲜果酿成,芬芳透脑,若教好饮的闻了,真可神迷心醉,望风垂涎。道姑一面喷酒,把手一张,只听呱剌剌雷声振耳,霹雳之中,现出一朵彩云。彩云之上,端端正正托着桃、李、橘、枣四样果品,直向四怪顶门打将下去。道姑大声喝道:“四个孽畜!尔等胞衣巢穴,现俱在此,还不速现原形,等待何时!”四怪刚要逃走,不防云中四样果品落下,只打的满地乱滚,霎时变出本相。远远看去,个个小如弹丸,不知何物。道姑上前,拾在手内。众小妖都变本相,无非山精水怪,四散奔逃。
此时大家都已苏醒,俱向道姑叩谢。小山道:“请问仙姑尊姓大名?这四个是何妖怪?”道姑道:“我是百果山人。因与女菩萨有缘,特来相救。”手中取出四个物件道:“女菩萨请看,这就是四怪原形。”小山同众人进前观看,原来却是一个李核,一个桃核,一个枣核,一个橘核。多九公道:“世间此物甚多,何以竟能为怪?莫非都是异种么?”道姑道:“此核虽非异种,但俱生于周朝,至今千有余年。李核名叫槜李,当初西施因其味美,素最喜食。桃核虽非仙品,当年弥子瑕曾以其半分之卫君。橘核,昔日晏子至楚,楚王曾有黄橘之赐。枣核名唤羊枣,当日曾皙最喜。这四核虽是微末废物,因昔年或在美人口中受了口脂之香,或在贤人口内染了翰墨之味,或在姣童口边感了龙阳之情,或在良臣口里得了忠义之气,久而久之,精气凝结,兼之受了日精月华,所以成形为患。今遇贫道,也是他气数当绝。”多九公忖道:“怪不得男相女装,原来却是分桃主人。”因问道:“请教仙姑,刚才那美妇人同那美男子,自然就是西施、弥子瑕形状了。但那两怪,一个面如黑枣,一个脸似黄橘,难道当年曾皙同晏子就是这个模样么?”道姑道:“西施、弥子瑕俱以美色蛊惑其君,非正人可比,故精灵都能窃肖其形。至曾皙、晏子,身为贤士,名传不朽,其人虽死犹生,这些精灵,安能窃肖其形?所谓邪不能侵正。故枣怪面似黑枣,橘怪面似黄橘。任他变幻,何能脱却本来面目!”小山道:“请问仙姑,此去小蓬莱,还有若干路程?”道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女菩萨自去问心,休来问我。”收了四核,出洞去了。
多、林二人把人数查明,一齐上船前进。一路谈起仙姑相救之事。多九公道:“这是唐小姐至孝所感,故屡遇异人相救。若据前日大蚌所言,唐兄已成神仙无疑了。”林之洋道:“俺妹夫如成了神仙,俺甥女遇了灾难,自然该有仙人来救。俗语说的官官相护,难道不准仙仙相护?俺最疑惑的,他们所说百花二字,不知隐着甚么机关?莫非俺甥女是百花托生么?”小山笑道:“若谓百花,自然是百样花了。岂有百花俱托生一人?断无此理。即使竟是百花托生,甥女也不情愿。舅舅莫把这件好事替我揽在身上。”林之洋道:“若是百花托生,莫不红红绿绿,甥女为甚倒不情愿?”小山道:“舅舅要知,这些百花无非草木之类,有何根基?此时甥女如系天上列宿托生,将来倘要修仙,有此根基,或者可冀得一善果。若是草木托生,既无根基,何能再萌妄想?即使苦修,亦觉费事。当日有人言,狐狸修仙最苦,因其素无根基,必须修到人身,方能修仙,须费两层工夫。即如甥女,若是百花托生,如要修仙,必须修的有了根基,方能再讲修仙,岂不过于费事?”林之洋道:“若这样,俺倒盼你根基浅些,倒觉安静,省得胡思乱想,又生别的事来。”
若花道:“刚才那个少年男妖,为何搽胭抹粉,装作女人模样?”多九公道:“侄女,你不知么?他这模样,是从你们女儿国学的,并且还会缠的上好小足,穿的绝妙耳眼哩。”林之洋忍不住要笑。小山不解,再三追问。婉如把当日女儿国穿耳缠足之事说了。小山这才明白,道:“怪不得前在东口,那个道姑把舅舅称作缠足大仙,舅舅满面绯红,原来是这缘故。”
忽听众水手喊道:“刚走的好好的,前面又要绕路了!”多、林二人忙至船头,只见迎面又有一座大岭拦住去路。多九公道:“前年到此,被风暴刮的神魂颠倒,并未理会有甚山岛。今年走到这条路上,纯是大岭。要像这样乱绕,只怕再走一年还不到哩。”林之洋道:“俺们上去探探路径。”将船停泊,二人上了山坡。走了多时,迎面有一石碑,上面写的也是“小蓬莱”三个大字。多、林二人即到各处细看,才知就是小蓬莱。多九公道:“怪不得那道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谁知今已到了。”随即走回,告知小山。
小山欢喜非常,惟有暗暗念佛。因天色已晚,不能上山。次日,起个绝早,吕氏同婉如、若花也都起来。水手已备早饭,大家饱餐一顿。婉如、若花也要陪着同去。林之洋手拿器械,带了水手,一同登岸,上了山坡。上面有条山路,弯弯曲曲,虽觉难走,幸喜接连树木,可以攀藤附木而行。林之洋搀着小山,小山手挽婉如,婉如手拉若花,慢慢步上山来。到了平川之地,歇息片晌,又朝前行。转过“小蓬莱”石碑,只见唐敖当日所题诗句,仍是墨迹淋漓。小山一见,泪落不止。又向四处细细眺望,暗暗点头道:“看了此山景致,凡念皆空,宛如登了仙界。如此洞天福地,无怪父亲不肯回来。此处不独清秀幽僻,而且前面层岩错落,远峰重叠,一望无际,不知有几许路程。此时只好略观大概,少刻回船,再同舅舅商议。”
不知不觉天已下午。林之洋恐天晚难行,即同小山姐妹下山。及至到船,业已日暮。吃了晚饭,吕氏问问山上光景。小山道:“今日细看此山,道路甚远,非三五天可以走遍。甥女父亲既要修行,自然该在深山之内。若照今日这样寻访,除非父亲出来,方能一见,若不自己露面,就再找一年,也是无用。今甥女立定主意,明日舅舅在此看守船只,甥女一人深入山内,耽搁数日,细细搜寻,或者机缘凑巧,也未可知。”林之洋道:“甥女独去,俺怎放心?自然俺要同去。”小山道:“话虽如此,奈船上都是水手,并无着己之亲。多老翁虽有亲谊,究竟过于年老。此处又非内地可比,若舅舅同去,虽可做伴,船上无主,甥女反添牵挂,何能在内过于耽搁?与其寻的半途而废,终非了局,莫若甥女自去,倒觉爽利。好在此山既少人烟,又无野兽,纯是一派仙景,舅舅只管放心。甥女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如能寻着固妙,即或寻不着,略将里面大概看看,亦即回来先送一信,使舅舅放心,然后再去细访。必须如此,两下方无牵挂。甥女主意已定,务望舅舅曲从。”若花道:“阿父如不放心,女儿向在东宫,也曾习过骑射,随常兵器,也曾练过。莫若女儿带了器械,与阿妹同去,也好照应。”婉如道:“若是这样,俺也同去。”小山道:“妹妹与乳母一洋,行路甚慢,如何去得?至若花姐姐近日虽然缠足,他自幼男装走惯,尚不费力,倘能同去,倒可做伴。”
吕氏道:“甥女上去,上面既无房屋,又无茶饭,夜间何处栖身?日间所吃何物呢?”小山听了,不觉?了一?。沉思半晌道:“甥女今日细观此山,层岩峭壁,怪石攒峰,错错落落,接连不断,虽无屋宇,到处尽可藏身。就是那些松阴茂林之下,也可栖止。设遇现成石洞,那更好了。至所食之物,甥女细想,古人草根树皮,尚可充饥,何况此山果木甚多,柏子松实,处处皆有,岂有腹饥之患!”吕氏道:“那些东西,岂能当饭?此时俺倒想起一事。当日俺们制有救荒豆末,自从初次飘洋用过一次,喜得后来从未绝粮。今甥女上山,倒可用着了。”林之洋道:“亏你提起,俺倒忘了。”从箱中取出一包豆面并一包麻子,递给小山道:“你明日未曾上山,先将豆面尽量吃饱,就可七日不饥。至第八日再吃一顿,就可四十九日不饥。如觉口干,可将麻子拌些水吃,就不渴了。这是俺们海船救命仙丹,须好好收了。”
小山接过道:“此豆怎样炮制,就有如此功效?如果灵验,若到荒年济世,岂不好么?”林之洋道:“这个原是备荒用的。你道这方俺怎得知?是你父亲传给俺的。据说当初晋惠帝永宁二年,黄门侍郎刘景先因年岁荒旱,曾具表奏道:‘臣遇太白山隐士传授济饥辟谷仙方。臣家大小七十余口,以此为粮,不食别物。若不如斯,臣一家甘受刑戮。’其方用黑大豆五斗,淘净,蒸三遍,去皮。用火麻子三斗,浸一宿,亦蒸三遍,令口开,取仁,去皮。同大豆各捣为末,和捣做团如拳大。入甑内,从戌时蒸至子时止,寅时出甑,午时晒干,为末。干服之,以饱为度,不得再吃别物。第一顿七日不饥,第二顿四十九日不饥,第三顿三百日不饥,第四顿二千四百日不饥。不必再服,永不饥了。不问老少,但依法服食,不但辟谷,且令人强壮,容貌红白,永不憔悴。口渴,研麻子汤饮之,更润脏腑。若要重吃他物,用葵子三合为末,煎汤冷服,解下药如金色。任吃他物,并无所损。前知随州郡守,教民用之有验,序其原委,勒石于汉阳兴国寺。还有一方:用黑豆五斗,淘净,蒸三遍,晒干,去皮为末。火麻子三升,浸去皮,晒研为末。糯米三升,做粥,入前二样和捣为团,如拳大。入甑内,蒸一宿,取晒为末。用小红枣五斗煮,去皮核,入前末和捣如拳大。再蒸一夜,晒干为末。服之以饱为度,最能辟谷。如渴,饮麻子水,能润脏腑,或饮脂麻水亦可,但不得食一切物。当日你父亲传俺此方,俺配一料带在船上。那知头一次飘洋,就遭风暴,偏遇连阴大雨,耽搁多日,缺了柴米,幸亏这物才救一船性命。这是你父亲积的阴德,俺同你舅母至今还是感念。”吕氏道:“谁知这样一个好人,偏偏教他功名蹭蹬!若早早做了官,他又何能到此访什么仙、炼什么性呢?”小山听了,触动思亲之心,更觉伤感。当时议定若花同去。次日,姐妹二人,绝早起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水月村樵夫寄信
镜花岭孝女寻亲
话说小山同若花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将衣履结束,腰间都系了丝绦,挂一口防身宝剑,外面穿一件大红猩猩毡箭衣,头上戴一顶大红猩猩毡帽兜,外带一件棉衣,用包袱包了。又带一个椰瓢,同豆面都放包袱内。二人打扮不差上下,惟若花身穿杏黄箭衣。将豆面饱餐一顿。收拾完毕,各把包袱背在肩上,一齐告别。吕氏见这样子,不由心酸落泪道:“甥女一路小心!若花女儿务须好好照应!虽说此山并无虎豹,到了夜晚,究竟寻个掩密藏身之处,才觉放心。甥女如此孝心,上天自必垂怜,一切事情,自然逢凶化吉。但愿此去寻得父亲,早早回来!”婉如也垂泪道:“姐姐千万保重,莫教人两眼望穿!俺不远送了。”小山答应,同若花上岸。林之洋仍旧搀扶送到平阳之处,又丁宁几句,洒泪而别。林之洋见他们去远,这才止泪回船。
姐妹两个,背着包袱,朝前走了数里。小山因山路弯曲,恐将来回转认不清楚,每逢行到转弯处,就在山石树木上用宝剑画一圆圈,或画“唐小山”三字,以便回来好照旧路而行。一面走着,歇息数次,越过几个峰头,幸喜山路平坦。走了一日,看看日暮,二人商议找一宿处。看来看去,并无可以栖身之地,只得又向前进。正在探望,只见路旁许多松树,都大有数围。内有一株古松,枝叶虽青,因年代久了,其本已枯,外面虽有一层薄皮,里面却是空的。二人见了,不胜之喜,即将包袱取下,一齐将身探入。内中松叶堆积甚厚,坐下倒也绵软。姐妹两个,因一路走乏,身子困倦,把包袱放在树内,坐在上面。睡了一觉,早已天明。连忙探出身来,背上包袱,离了松林。走了半日,小山道:“昨日吃了豆面,腹中果然不饥,此时喉中微觉发干。姐姐可觉口渴?妹子意欲吃些泉水才好。”若花道:“如此甚妙。”各用椰瓢就在山泉取了一瓢凉水,拌些麻子,胡乱饮了几口。又取一瓢凉水,略把手面洗洗。仍望前走。到了日暮,恰喜那边峭壁下有一天然石洞,尽可存身,就在石洞住了。次日,又朝前进。一路上看不尽的怪竹奇树,观不了的异草仙花。沿途景致虽多,无如小山之意并不在此,若花也不过略略领略。
一连走了几日,各处寻踪觅迹,再朝前面望去,那些山冈仍是一望无际。小山道:“姐姐,你看这个光景,大约非数十日不能走到。妹子前在舅舅面前,曾说无论寻着寻不着,总在一月半月回去送信。今再前进,设或遥远,一时骤难转回,岂不失信么?”若花道:“今既到此,据我愚见,只好且朝前进。我们就是耽迟几日,阿父也断无埋怨之理,何必回去送信。”小山道:“妹子之意,并非专为送信,意欲借此将姐姐送回,妹子才好独往。”若花道:“愚姐正要同你前去,为何忽发此言?”小山道:“连日细看此山,道路甚远,一经前进,归期竟难预定。因此要将姐姐送回,以便一人前进。即使回来过迟,舅舅不能守候,妹子得能寻见父亲,就同父亲在彼修炼,也是人生难得之事。倘不能寻见父亲,纵让舅舅终年守候,妹子何颜归家去见母亲?以此看来,惟有寻到此山尽头,非见父亲之面,不能回家。若姐姐同去,妹子何能只管前进呢?”若花道:“愚姐若怕路远,也不来了。此时前进若无消息,不独阿妹不应回转,就是愚姐也无半途而废之理。况我本是虎口余生,诸事久已看破,设或耽搁过迟,阿父不能守候,我就在此同你静修,也未尝不可。阿妹倒不必虑及于我。即如我今日到此,还是图名呢,还是为利呢?无非念阿妹一团孝心,惟恐孤身无人照应,才肯挺身而来。若要误认我不过一时高兴,上来走走,并未虑及后来之事,那就错了。”小山不觉滴泪道:“姐姐如此用心,真令妹子感激涕零,此时也不敢以套言相谢,惟有永铭心版了。”说罢,又向前进。
若花道:“今日忽觉饥饿,这是何意?”小山道:“只顾走路,原来今已八日。那豆面第一顿只能管得七日不饥,今日如何不饿?恰好此处遍地松实柏子,我才吃了几个,只觉满口清香,姐姐何不也吃几个?如能充饥,我们就以此物为粮,岂不更觉有趣?”若花随即吃了许多。走了多时,也就不觉甚饿。于是日以松实柏子充饥。路上或讲讲古迹,谈谈诗赋。不知不觉又走了六七日。
这日正望前进,猛见迎面倒像一人走来。小山道:“我们走了十余日,未见一人,怎么今日忽然走出人来?”若花道:“莫非前面已有人家?”只见那人渐渐临近,再细细一看,原来是个白发樵夫。小山见是老年人,因站路旁问道:“请问老翁,此山何名?前面可有人家?”樵夫也立住道:“此山总名小蓬莱。前面这条长岭,名叫镜花岭,岭下有一荒冢,过了此冢,有个乡村,名叫水月村。此地已是水月村交界。前面村内虽有居民,无非几个山人。你问他怎么?”小山道:“我问路境,不为别事。只因我们中原大唐国有位姓唐的,前年曾入此山,如今可在前面乡村之内?敢求老翁指示,永感不忘!”樵夫道:“你问的莫非岭南唐以亭么?”小山喜道:“我问的正是此人。老翁何以得知?”樵夫道:“我们常在一处,如何不知。前日他有一信托我带到山下,交中原便船寄至河源,今日恰好凑巧。”于是把书取出,放在斧柄上递去。小山接过,只见信面写着“吾女闺臣开拆”。虽是父亲亲笔,那信面所写名字,却又不同。只听樵夫道:“你看了家书,再到前面看看泣红亭景致,就知书中之意了。”说着,飘然而去。
小山把信拆开,同若花看了一遍,道:“父亲既说等我中过才女与我相聚,何不就在此时同我回去,岂不更便?并且命我改名闺臣,方可应试,不知又是何意。”若花道:“据我看来,其中大有深意。案‘唐闺臣’三字而论,大约姑夫因太后久已改唐为周,其意以为将来阿妹赴试,虽在伪周中了才女,其实乃唐朝闺中之臣,以明并不忘本之意。信内嘱阿妹若不速回,误了考期,不替父亲争气,就算不孝。既有如此严命,阿妹竟难再朝前进哩。”小山道:“话虽如此,但我们迢迢数万里至此,岂有不见一面之理?况父亲既在此山,也未有寻不见的。且到前面,再作计较。”
一齐举步越过岭去,只见路旁有一坟墓。小山道:“此是仙境,为何却有坟墓?莫非就是樵夫所说荒冢么?”若花道:“阿妹,你看那边峭壁上镌着‘镜花冢’三个大字,原来此墓所葬却是镜花,不知是何形象?可惜刚才未曾问问樵夫。”略为歇息,转过峭壁,走未一里,正面有一白玉牌楼,上镌“水月村”三个大字。穿过牌楼,四面观望,并无人烟。迎面有一长溪拦住去路。虽无桥梁,喜得溪边有株数人合抱不来的一颗大松,由这边山坡,歪歪斜斜一直铺到对面山坡,倒像推倒一般,天然一座松根桥梁。二人攀着松枝,渡了过去。面前一带松林,密密层层,约有半里之遥。穿过松林,再四处一看,真是水秀山清,无穷美景。远远望那山峰上面,俱是琼台玉洞,金殿瑶池,那派清幽景象,竟是别有洞天。正在观看,忽见对面祥云缭绕,紫雾缤纷,从那山清水秀之中,透出一座红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睹碑记默喻仙机
观图章微明妙旨
话说唐小山同阴若花渡过小溪,因景致甚佳,正在观玩,忽见迎面清光之中,透出一座红亭,只觉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灿烂辉煌,华彩夺目。随即举步上前。只见那参天的奇松怪柏,冲霄的野竹枯藤,都在亭子四面盘转,几如翠盖一般。四壁厢异草奇花,也不知多少。亭子面前悬一金字大匾,上书“泣红亭”三个大字。旁边有一对联,写的是:
桃花流水杳然去,朗月清风到处游。
小山道:“刚才那樵夫教我望望泣红亭景致,那知却在此地。内中有何美景,我们何不进去看看?”若花道:“原来阿妹认得科斗文字,却也难得。”刚要举步,忽听亭内响了一声,现出万道红光。红光之内,撺出一位魁星,左手执笔,右手执斗,生得花容月貌,美如天仙。驾着彩云,四面红光旋绕,霎时起在空中,直向斗宫去了。若花道:“我同阿妹素日最敬魁星,谁知此间竟遇女身出现。原来魁星却有两像。”小山道:“将来回到家乡,如遇庙宇供有魁星,妹子发个心愿,于男像之旁,另塑一尊女像,也不枉今日瞻仰一番。”二人随即对空叩拜。
走进亭内,只见当中设一碧玉座,座旁安两条石柱,柱上也有一副对联:
红颜莫道人间少,薄命谁言座上无?
正面也有一匾,写的是“镜花水月”。那碧玉座上竖一白玉碑,高不满八尺,宽可数丈,上镌百人名姓:
司曼陀罗花仙子第一名才女蠹书虫史幽探
司虞美人花仙子第二名才女万斛愁哀萃芳
司洛如花仙子第三名才女五色笔纪沉鱼
司青囊花仙子第四名才女蝌蚪书言锦心
司疗愁花仙子第五名才女雕虫技谢文锦
司灵芝花仙子第六名才女指南车师兰言
司玫瑰花仙子第七名才女绮罗丛陈淑媛
司珍珠花仙子第八名才女锦绣林白丽娟
司瑞圣花仙子第九名才女升平颂国瑞征
司合欢花仙子第十名才女普天乐周庆覃
司百花仙子第十一名才女梦中梦唐闺臣
司牡丹花仙子第十二名才女女中魁阴若花
司木笔花仙子第十三名才女风月主印巧文
司洛阳花仙子第十四名才女回文锦卞宝云
司兰花仙子第十五名才女血泪笺由秀英
司菊花仙子第十六名才女玉无瑕林书香
司琼花仙子第十七名才女龙凤质宋良箴
司梅花仙子第十八名才女蓝田玉章兰英
司木莲花仙子第十九名才女百炼霜阳墨香
司海棠花仙子第二十名才女花御史郦锦春
司桂花仙子第二十一名才女水中月田舜英
司杏花仙子第二十二名才女小太史卢紫萱
司芍药花仙子第二十三名才女玉交枝邺芳春
司茉莉花仙子第二十四名才女珊瑚玦邵红英
司芙蓉花仙子第二十五名才女玉玲珑祝题花
司笑靥花仙子第二十六名才女个中人孟紫芝
司紫薇花仙子第二十七名才女一剪红秦小春
司含笑花仙子第二十八名才女蕙兰风董青钿
司杜鹃花仙子第二十九名才女小嫦娥褚月芳
司玉兰花仙子第三十名才女锦绣肝司徒妩儿
司蜡梅花仙子第三十一名才女神弹子余丽蓉
司水仙花仙子第三十二名才女凌波仙廉锦枫
司水莲花仙子第三十三名才女小杨香洛红蕖
司素馨花仙子第三十四名才女赛锺繇林婉如
司结香花仙子第三十五名才女碧玉环廖熙春
司铁树花仙子第三十六名才女女学士黎红薇
司碧桃花仙子第三十七名才女鹦鹉舌燕紫琼
司绣球花仙子第三十八名才女天孙锦蒋春辉
司木兰花仙子第三十九名才女三面网尹红萸
司秋海棠花仙子第四十名才女小猎户魏紫樱
司刺蘼花仙子第四十一名才女女英雄宰玉蟾
司玉簇花仙子第四十二名才女梦中人孟兰芝
司木棉花仙子第四十三名才女织机女薛蘅香
司凌霄花仙子第四十四名才女女中侠颜紫绡
司迎辇花仙子第四十五名才女离乡草枝兰音
司木香花仙子第四十六名才女采桑女姚芷馨
司凤仙花仙子第四十七名才女芙蓉剑易紫菱
司紫荆花仙子第四十八名才女清风翼田凤翾
司蔷薇花仙子第四十九名才女广寒月掌红珠
司秋牡丹花仙子第五十名才女鸾凤俦叶琼芳
司锦带花仙子第五十一名才女鸿文锦卞彩云
司玉蕊花仙子第五十二名才女夜光璧吕尧蓂
司八仙花仙子第五十三名才女清虚府左融春
司子午花仙子第五十四名才女意中人孟芸芝
司青鸾花仙子第五十五名才女睿文锦卞绿云
司石榴花仙子第五十六名才女君子风董宝钿
司瑞香花仙子第五十七名才女五彩虹施艳春
司荼蘼花仙子第五十八名才女鸳鸯带窦耕烟
司月季花仙子第五十九名才女朝霞锦蒋丽辉
司夜来香花仙子第六十名才女水晶珠蔡兰芳
司罂粟花仙子第六十一名才女书中人孟华芝
司石竹花仙子第六十二名才女绮文锦卞锦云
司蓝菊花仙子第六十三名才女连理枝邹婉春
司丁香花仙子第六十四名才女玉壶冰钱玉英
司棣棠花仙子第六十五名才女锦帆风董花钿
司迎春花仙子第六十六名才女双凤钗柳瑞春
司千日红花仙子第六十七名才女雄文锦卞紫云
司剪春罗花仙子第六十八名才女画中人孟玉芝
司夹竹桃花仙子第六十九名才女罗纹锦蒋月辉
司荷包牡丹花仙子第七十名才女连城璧吕祥蓂
司西番莲花仙子第七十一名才女比目鱼陶秀春
司金丝桃花仙子第七十二名才女蛾眉月掌骊珠
司剪秋纱花仙子第七十三名才女鸳鸯锦蒋星辉
司十姊妹花仙子第七十四名才女花上露戴琼英
司丽春花仙子第七十五名才女如意风董珠钿
司山丹花仙子第七十六名才女尧文锦卞香云
司玉簪花仙子第七十七名才女月中人孟瑶芝
司金雀花仙子第七十八名才女瑶台月掌乘珠
司栀子花仙子第七十九名才女麒麟锦蒋秋辉
司真珠兰花仙子第八十名才女女菩提缁瑶钗
司佛桑花仙子第八十一名才女龙文锦卞素云
司长春花仙子第八十二名才女比翼鸟姜丽楼
司山矾花仙子第八十三名才女持筹女米兰芬
司玉李花仙子第八十四名才女涴花石宰银蟾
司木槿花仙子第八十五名才女胭脂萼潘丽春
司蜀葵花仙子第八十六名才女镜中人孟芳芝
司鸡冠花仙子第八十七名才女同心结锺绣田
司蝴蝶花仙子第八十八名才女仁风扇谭蕙芳
司秋葵花仙子第八十九名才女眼中人孟琼芝
司红豆蔻花仙子第九十名才女铺地锦蒋素辉
司梨花仙子第九十一名才女荆山璧吕瑞蓂
司藤花仙子第九十二名才女太平风董翠钿
司芦花仙子第九十三名才女潇湘月掌浦珠
司蓼花仙子第九十四名才女鹤顶红井尧春
司葵花仙子第九十五名才女海底月崔小莺
司杨花仙子第九十六名才女铁笛仙苏亚兰
司桃花仙子第九十七名才女赛赵娥张凤雏
司蘋花仙子第九十八名才女小毒蜂闵兰荪
司菱花仙子第九十九名才女笔生花花再芳
司百合花仙子第一百名才女一卷书毕全贞
小山把人名看过,不觉忖道:“父亲命我改名,那知此碑一等第十一名就是‘唐闺臣’,并且若花姐姐同婉如、兰音妹妹也在上面。我闻古人有梦观天榜之说,莫非此碑就是天榜,为何又有‘司花’字样?以此看来,又非天榜了。”因向若花道:“姐姐,你看此碑可是天榜么?”若花道:“我看此碑都是篆文,一字不识,谁见甚么天榜?”小山道:“妹子真心请问,怎么姐姐忽然斗起趣来?”若花道:“愚姐怎么斗趣?”小山道:“此碑所镌都是随常楷书,姐姐说是篆文,岂非斗趣么?”若花听了,把眼揉了一揉,又朝碑上细看道:“上面各字,与外面匾对一样,都是蝌蚪古文,若有一字认得,算我有心欺你。果真不识,岂有戏言!”小山不觉诧异道:“明明都是楷书,为何到了姐姐眼里,却变作古文?世间竟有如此奇事?怪不得姐姐说我认得科斗文字,原来却是这个缘故。以此看来,可见凡事只要有缘。妹子同他有缘,所以一望而知,姐姐同他无缘,因此变成古篆。”
若花道:“此碑我虽不识,幸喜阿妹都知,就请费心把这情节讲说一遍,愚姐也就如同目睹了。”小山道:“上面所载,俱是我们姊妹日后之事,约计百人之多。此时姐姐既于碑上一无所见,可见仙机不可泄漏。妹子若要捏造虚言,权且支吾,未免欺了姐姐,若说出实情,又恐泄漏仙机,致生灾患。好在碑上之事,将来总要出现,妹子意欲等待事后再细细面陈。姐姐以为何如?”若花道:“阿妹所见极是。但我望着此碑,只觉红光四射,两眼被这红光耀的只觉发昏。字既不识,站在这里甚觉无味,莫若且到亭外走走。阿妹在此,把这情节细细记在心里,事后告诉我们,也是一段佳话。”小山道:“姐姐言这碑上红光四射,与我所见,又是两样,妹子望去,只觉一股清气。今姐姐看是红光,可见姐姐将来必是受享洪福之人,与妹子迥不相同。”若花道:“我现在离乡背井,孑然一身,将来得能附骥,考个才女,心愿足矣,那里还有甚么洪福轮到身上!若有洪福,也不投奔他邦恕!彼底牛蜗铝降阊劾幔寻と∠路旁谑干希叱鋈チ恕?
小山又朝后看,人名之后,还有一段总论,写的是:
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或纪其沉鱼落雁之妍,或言其锦心绣口之丽,故以纪沉鱼、言锦心为之次焉。继以谢文锦者,意谓后之观者,以斯为记事则可,若目为锦绣之文,则吾既未能文,而又何有于锦?矧寿夭不齐,辛酸满腹,往事纷纭,述之惟恐不逮,讵暇工于文哉!则惟谢之。而师仿兰言,案其迹敷陈表白而传述之,故谢文锦后,承之以师兰言、陈淑媛、白丽娟也。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
总论后有个篆字图章,写的是:
茫茫大荒,事涉荒唐。唐时遇唐,流布遐荒。
小山看罢,忖道:“这‘唐时遇唐,流布遐荒’八个字,细细揣夺,如今正当唐时,我又姓唐,又亲见此碑,岂非教我流传海内么?仙机虽是如此,奈此碑所列百人之多,不独头绪纷繁,就是人名也甚难记,这是苦我所难了!”思忖多时,因走路辛苦,要寻坐处歇息,恰好旁边有一石几,石几面前有条石凳,就在凳上坐了。把包袱取下,放在几上,歇息片晌。复又想道:“这个碑记,明明教我流传海内,偏偏笔砚又未带来,这却怎好?也罢,莫若把他读的烂熟,记在心里,也是一样。”于是望着玉碑从头读去。读了几句,甚觉拗口。正在为难,只见若花走了进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