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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觅蝇头林郎货禽鸟 因恙体枝女作螟蛉

话说多九公将药方写了。通使接过道:“国主因敝邦水土恶劣,向来人民多患痈疽,意欲奉恳大贤赐一妙方,可肯赐教?”多九公道:“金银藤乃疮毒要药,不知贵处可有?”通使道:“敝地此物甚多,因过于寒凉,人皆不用。”多九公道:“这是医家不能深究药性,岂可尽信!昔人言:‘忍冬久服,长年益寿。’若果寒凉,岂能如此?况古本《本草》言:‘忍冬味甘性温。’近世《本草》虽有微寒之说,不过因其清热败毒,岂是泄火大凉之物。”登时又写了两个药方:

忍冬汤

金银藤(连枝带叶)伍两(如无鲜的,或用干金银藤肆两伍钱、干金银花伍钱代之)

生甘草壹两

将金银藤以木槌敲碎,用水两大碗,同甘草放砂锅内,煎至一大碗,加入无灰黄酒一大碗,再煎数沸,共成一大碗,去渣,分作三服,一日一夜吃尽。专治痈疽发背,一切无名肿毒,不论发在头项腰脚等处,并皆治之。未溃即散,已溃败毒收口。病重者不过数剂即愈。忌铜铁器。

大归汤

全当归(要整的壹个)捌钱贰分(酒洗)

金银花陆钱

净连翘伍钱

生黄芪叁钱

蒲公英叁钱

生甘草壹钱捌分(病在上部加川芎壹钱,中部加桔梗壹钱,下部加牛膝壹钱)

水对无灰黄酒各壹碗,煎至壹碗,去渣,温服。专治痈疽发背,一切无名肿毒。初起者即消,已溃者收功。轻者五剂,重者十剂即愈。

多九公道:“此二方专治一切肿毒。初起者速服即消,已溃者亦能败毒收口。大约古人痈疽各方,无出其右了。”说罢拜辞,同唐敖乘了轿马回船。国王又命大臣前来相送。通使带领人夫,把银子送来。多九公仍要推辞,通使再三不肯。林之洋道:“国王既实意送来,想来九公也实意要收的。与其学那俗态,半推半就,耽搁工夫,据俺主意,不如从实收了,倒也爽快。”多九公只得道谢收下。

通使向三人打躬道:“小子有个小女,乳名兰音,现年十四岁。自从幼年患了肚腹膨胀之病,服药无数,至今总未脱体。连日病势甚重。小子欲求大贤一看,恐劳大驾,特命小女乘舆而来,现在外面。求大贤细细诊视,可有几希之望?倘能救其一命,真是恩同再造!”多九公道:“既如此,何不请进?”通使分付仆人。不多时,有个老嬷,搀着兰音进舱,向众人拜了,一齐归坐。多九公看那女子,生得蛾眉杏目,十分清秀,惟面带青黄,腹胀如鼓。看了多时,摸不着是何病症,只管呆呆发?。

唐敖道:“敝友素日不谙女科。小弟虽不知医,恰好祖上传有秘方,专治小儿肚腹膨胀。令爱此病,还是近日染的,还是自幼染的?若是近日染的,恐有天癸不调等症,小弟素于此道不精,不敢冒昧用药。如系自幼染的,尚可代为医治。”通使道:“小女此病,系五六岁染的,今已七八年了。”唐敖道:“既是五六岁染的,此系幼年停食不化,日久变为虫积,以致膨胀。医家不知,往往误用克食消导之药,徒伤脾胃,与病无益。令爱历年所服何药?可曾服过杀虫之剂?”通使摇头道:“小女向来所服,总是神麴、山查、枳实、大黄之类,并未吃过甚么杀虫之药。”唐敖道:“今日幸遇小弟,也是令爱病要脱体。我家祖传秘方,只用雷丸、使君子二味,不过五六剂,虫下即愈。”说罢,提笔开方。

吕氏将女子请进内舱献茶。此女自幼跟着父亲学会三十六国番语,与婉如一见如故,言谈间十分相投。唐敖把药方递给通使道:“小弟这个药方,用雷丸伍钱同苍术贰钱煮熟,将苍术去了,只用雷丸去皮炒干,使君子去壳用肉伍钱炒干,共研细末,分作陆服。俟小儿吃饭时,用鸡蛋壹贰个打破去壳,用药末壹服放入碗内搅匀,照常加油盐葱蒜等物煎炒,给小儿吃了。那虫只知鸡蛋之香,那知却有药料在内。每日贰服,不过数日,虫随大解下来,自然痊愈。总而言之,凡小儿面黄肌瘦,肚腹膨胀,大约总因停食日久不化,变为虫积。雷丸、使君子,最能杀虫,故能立见其效。”通使收了药方,十分欢喜,再三拜谢,即同兰音辞别而去。

多九公道:“老夫只顾治病,忙了几日,不知林兄双头鸟儿究竟如何?”林之洋道:“俺正要拜谢,亏得九公把世子医好,俺的鸟儿才能出脱。虽有几分利息,就只可恨那个义仆不肯真心待俺,务要扣俺半价,方肯付银。扳谈多时,讲他不过,只得回来,银子还存他处。就请二位同俺一走,相帮说说,倘得少扣几分,俺自做东相请。”三人一齐上岸,到了大宦人家。林之洋把那小厮唤出,同他讨价。小厮拿出一封银子,仍是半价。唐敖道:“我们卖货,诸事劳动,自应重谢,但何至要分一半?未免太过了!”小厮回答几句,唐敖不懂。忽听多九公放开喉音,唧唧呱呱,大声喊叫。小厮吓的只管打躬,随即进内,又取出一封银子。多九公打开取出两锭,付给小厮,其余交给林之洋。齐归旧路。

唐敖道:“刚才小厮所说之话,一字不懂。不知小弟同他所说之话,他可晓得?后来九公同他喊叫甚么,他竟如此害怕?”多九公道:“我们天朝乃万邦之首,所有言谈,无人不知。那小厮因唐兄说‘何至要分一半’,他道‘本处向例如此,一毫不能相让’。老夫因他‘一毫不让’之话,未免气恼,于是大声喊叫,说他私透消息,教我们增价,伙骗主人。他听这话,恐主人听见,急急将银取出。好在我们并不图他下次生意,那个还贩双头鸟儿再来货卖!乐得且多几两银子,大家多醉几日,也是好的。”

来到船上,正要开船,谁知通使忽又带着女儿,也不命人通报,匆匆忙忙,满眼滴泪,走进舱来。唐敖见这光景,只当药用错了,吓的惊疑不止。通使满眼垂泪,向唐敖下拜道:“求大贤救我父女两命!”唐敖吓的忙还礼道:“二位请起!为何行此大礼?”通使同兰音起来归坐道:“小女因这孽病纠缠年久,昼夜不安,屡寻自尽,俱亏乳母相救。小子正在束手无策,忽蒙大贤赐给秘方,我父女以为从此病可脱体。不意雷丸、使君子此处历来不产,虽出千金,亦不可得,问之医家,也都不知。小子因此惊慌,特带小女赶来。幸喜大贤尚未开船,想是他绝处逢生。惟求大贤,或将此药见赐两服,或另赐妙方。倘得身安,定以千金奉谢,决不食言。”唐敖道:“小弟如有此药,早已奉送,不过数十文之事,何须千金之赠。奈身边并未带来。至另开药方之说,小弟素不知医,从何开起?况令爱之症,细推病源,实系虫积,非雷丸、使君子不能见功。即另有良方,也难见效。当日有人患一怪症,每逢说话,腹中也照样说话,彼时虽有医家识得此症名唤‘应声虫’,及至用药,仍无效验。后来遇一名医,付给《本草》一部,令病人将上面药名按次读去,病人每读一药,腹中也读一药,及至读到雷丸,腹中忽然无声。再读别药,仍旧有声。于是即用雷丸与病人连进数服,虫下而愈。可见杀虫无过于此。不意贵处竟无此药,这是令爱灾难未退,小弟安能另有别法!”通使听了,默默无言,只管发?。兰音听见唐敖别无良方,不觉放声恸哭,十分惨切。众人听着,莫不点头叹息。通使在旁,满面愁容,只管搔首。婉如把兰音请入内舱,再三劝解,这才止悲。

停了多时,通使不便久坐,因命乳母告知兰音,一同回去。兰音听见要去,复又大放悲声,跪在唐敖面前,只求救命。唐敖命乳母搀起,再三安慰,劝他回去好好将养,将来自然痊愈。兰音那肯动身,啼哭不止。哭了多时,因久病身弱,忽然晕倒,人事不知。亏得乳母极力解救,这才苏醒。通使见女儿这般光景,明知凶多吉少,只急的连连顿足,泪落不止。左思右想,踌躇多时,因向仆人耳边说了几句,即到唐敖面前跪下,道:“大贤在上。小子闻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我父女两命皆悬大贤之手,只要大贤肯发慈心,我父女就可超生了。”唐敖忙搀起道:“尊驾此言,小弟不解,尚求明示。倘可为力,岂肯袖手!”通使立起道:“小子今年业已六旬,跟前只此一女。自患病以来,费尽心力,百般医治,从无微效。其母久已忧虑而亡。前有异人,曾言此女必须投奔外邦,如遇唐氏大仙,或可冀其长年。今遇大贤,虽传秘方,奈无此药。失此良缘,岂有病痊之日?所以他十分伤悲。小子因思小女既已命定,投奔外邦方能长年,难得大贤恰又姓唐,兼之作人慷慨,一见如故,不揣冒昧,意欲恳求大贤不弃微贱,将小女作为义女,带至天朝。倘得病痊,俟其年长,即求大德代为婚配,完其终身。小子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如大贤不肯带去,此地既少良医,又无妙药,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无非命归泉路。小子素以此女视为掌珠,数年来因其抱病,代为操劳,须发已白,寝食俱废,若再睹其去世,何能为情?大约此女一死,小子也不能活了!”说罢,不觉大哭。兰音在旁,更是嚎咷不止。合船人无不怜悯。林之洋道:“妹夫素日最喜做好事,如今这样现成好事,你若不应承,俺替你应承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谈字母妙语指迷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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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林之洋向通使道:“老兄果真舍得令爱教俺妹夫带去,俺们就替你带去,把病治好,顺便带来还你。”兰音向通使垂泪道:“父亲说那里话来!母亲既已去世,父亲跟前别无儿女,女儿何能抛撇远去?今虽抱病,不能侍奉,但父女能得团聚,心是安的,岂可一旦分为两处!”通使道:“话虽如此,吾儿之病,若不投奔他邦,以身就药,何能脱体?现在病势已到九分,若再耽搁,一经不起,教为父的何以为情?少不得也是一死!此时父女远别,虽是下策,吾女倘能病好,便中寄我一信,为父自然心安。以此看来,远别一层,不但不是下策,竟可保全我们两命。况天朝为万邦之首,各国至彼朝觐的甚多,安知日后不可搭了邻邦船只来看我哩。你今远去,虽不能在家侍奉,从此我能多活几年,也就是你仰体尽孝之处。现在承继有人,宗祧一事,亦已无虞。你在船上,又有大贤令甥女作伴,我更放心。为父主意已定,吾儿依我,方为孝女。不必犹疑,就拜大贤为父。此去天朝,倘能病痊,将来自有好处。”即携兰音向唐敖叩拜,认为义父,并拜多、林及吕氏诸人。通使也与唐敖行礼,再再谆托。唐敖还礼道:“尊驾以儿女大事见委,小弟敢不尽心!诚恐效劳不周,有负所托,甚为惶恐!此去惟有将令爱之恙上紧疗治。第我等日后回乡,能否绕路再到贵处,不能预定。至令爱姻事,亦惟尽心酌办,以报知己,幸无挂怀!”

只见通使仆人取了银子送来。通使道:“这是白银一千,内有五百,乃小弟微敬,其余五百,为小女药饵及婚嫁之费。至于衣服首饰,小子均已备办,不须大贤费心。”众仆人抬了八只皮箱上来。唐敖道:“令爱衣饰各物既已预备,自应令其带去,所赐之银,断不敢领。至婚嫁之费,亦何须如此之多,仍请尊驾带回,小弟才能应命。”通使道:“小子跟前别无儿女,留此无用。况家有薄田,足可度日。望大贤带去,小子才能心安。”多九公道:“通使大人多赠银两,无非爱女之意,唐兄莫若权且收下,将来俟小姐婚嫁,尽其所有,多办妆奁送去,岂不更妙?”唐敖连连点头,即命来人将银装入箱内,抬进后舱。父女洒泪而别。兰音从此呼吕氏为舅母,呼婉如为表姐。带着乳母,就与婉如一同居住。

众人收拾开船。多九公要到后面看柁,唐敖道:“九公那位高徒向来看柁甚好,何必自去?难道不看字母么?”多九公笑道:“我倒忘了。”唐敖取出字母,只见上面写着:

昌 ○ ○ ○ ○ ○ ○ ○ ○ ○ ○ ○ ○ ○ ○ ○ ○ ○ ○ ○ ○ ○

茫 ○ ○ ○ ○ ○ ○ ○ ○ ○ ○ ○ ○ ○ ○ ○ ○ ○ ○ ○ ○ ○

秧 ○ ○ ○ ○ ○ ○ ○ ○ ○ ○ ○ ○ ○ ○ ○ ○ ○ ○ ○ ○ ○

梯秧 ○ ○ ○ ○ ○ ○ ○ ○ ○ ○ ○ ○ ○ ○ ○ ○ ○ ○ ○ ○ ○

羌 ○ ○ ○ ○ ○ ○ ○ ○ ○ ○ ○ ○ ○ ○ ○ ○ ○ ○ ○ ○ ○

商 ○ ○ ○ ○ ○ ○ ○ ○ ○ ○ ○ ○ ○ ○ ○ ○ ○ ○ ○ ○ ○

枪 ○ ○ ○ ○ ○ ○ ○ ○ ○ ○ ○ ○ ○ ○ ○ ○ ○ ○ ○ ○ ○

良 ○ ○ ○ ○ ○ ○ ○ ○ ○ ○ ○ ○ ○ ○ ○ ○ ○ ○ ○ ○ ○

囊 ○ ○ ○ ○ ○ ○ ○ ○ ○ ○ ○ ○ ○ ○ ○ ○ ○ ○ ○ ○ ○

杭 ○ ○ ○ ○ ○ ○ ○ ○ ○ ○ ○ ○ ○ ○ ○ ○ ○ ○ ○ ○ ○

批秧 ○ ○ ○ ○ ○ ○ ○ ○ ○ ○ ○ ○ ○ ○ ○ ○ ○ ○ ○ ○ ○

方 ○ ○ ○ ○ ○ ○ ○ ○ ○ ○ ○ ○ ○ ○ ○ ○ ○ ○ ○ ○ ○

低秧 ○ ○ ○ ○ ○ ○ ○ ○ ○ ○ ○ ○ ○ ○ ○ ○ ○ ○ ○ ○ ○

姜 ○ ○ ○ ○ ○ ○ ○ ○ ○ ○ ○ ○ ○ ○ ○ ○ ○ ○ ○ ○ ○

妙秧 ○ ○ ○ ○ ○ ○ ○ ○ ○ ○ ○ ○ ○ ○ ○ ○ ○ ○ ○ ○ ○

桑 ○ ○ ○ ○ ○ ○ ○ ○ ○ ○ ○ ○ ○ ○ ○ ○ ○ ○ ○ ○ ○

郎 ○ ○ ○ ○ ○ ○ ○ ○ ○ ○ ○ ○ ○ ○ ○ ○ ○ ○ ○ ○ ○

康 ○ ○ ○ ○ ○ ○ ○ ○ ○ ○ ○ ○ ○ ○ ○ ○ ○ ○ ○ ○ ○

仓 ○ ○ ○ ○ ○ ○ ○ ○ ○ ○ ○ ○ ○ ○ ○ ○ ○ ○ ○ ○ ○

昂 ○ ○ ○ ○ ○ ○ ○ ○ ○ ○ ○ ○ ○ ○ ○ ○ ○ ○ ○ ○ ○

娘 ○ ○ ○ ○ ○ ○ ○ ○ ○ ○ ○ ○ ○ ○ ○ ○ ○ ○ ○ ○ ○

滂 ○ ○ ○ ○ ○ ○ ○ ○ ○ ○ ○ ○ ○ ○ ○ ○ ○ ○ ○ ○ ○

香 ○ ○ ○ ○ ○ ○ ○ ○ ○ ○ ○ ○ ○ ○ ○ ○ ○ ○ ○ ○ ○

当 ○ ○ ○ ○ ○ ○ ○ ○ ○ ○ ○ ○ ○ ○ ○ ○ ○ ○ ○ ○ ○

将 ○ ○ ○ ○ ○ ○ ○ ○ ○ ○ ○ ○ ○ ○ ○ ○ ○ ○ ○ ○ ○

汤 ○ ○ ○ ○ ○ ○ ○ ○ ○ ○ ○ ○ ○ ○ ○ ○ ○ ○ ○ ○ ○

瓤 ○ ○ ○ ○ ○ ○ ○ ○ ○ ○ ○ ○ ○ ○ ○ ○ ○ ○ ○ ○ ○

兵秧 ○ ○ ○ ○ ○ ○ ○ ○ ○ ○ ○ ○ ○ ○ ○ ○ ○ ○ ○ ○ ○

帮 ○ ○ ○ ○ ○ ○ ○ ○ ○ ○ ○ ○ ○ ○ ○ ○ ○ ○ ○ ○ ○

冈 ○ ○ ○ ○ ○ ○ ○ ○ ○ ○ ○ ○ ○ ○ ○ ○ ○ ○ ○ ○ ○

臧 ○ ○ ○ ○ ○ ○ ○ ○ ○ ○ ○ ○ ○ ○ ○ ○ ○ ○ ○ ○ ○

张 真 中 珠 招 斋 知 遮 詀 毡 专 张鸥 张婀 张鸦 珠逶 珠均 张莺 珠帆 珠窝 珠洼 珠歪 珠汪

厢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人翻来覆去,看了多时,丝毫不懂。林之洋道:“他这许多圈儿,含着甚么机关?大约他怕俺们学会,故意弄这迷团骗俺们的!”唐敖道:“他为一国之主,岂有骗人之理?据小弟看来,他这张、真、中、珠……十一字,内中必藏奥妙。他若有心骗人,何不写许多难字,为何单写这十一字?其中必有道理!”多九公道:“我们何不问问枝小姐?他生长本国,必是知音的。”林之洋把婉如、兰音唤出,细细询问。谁知兰音因自幼多病,虽读过几年书,并未学过音韵。三人听了,不觉兴致索然,只得暂且搁起。

过了几时,到了智佳国。林之洋上去卖货。唐敖同多九公上岸寻找雷丸、使君子,此处也无此药。后来访到邻国贩货人家,费了若干唇舌,送了许多药资,才买了一料,随即炮制。一连三日,兰音共吃了六服,打下许多虫来,登时腹消病愈,饮食陡长,与好人一样。唐敖欢喜非常,因同多、林二人商议道:“通使跟前别无儿女。此女病既脱体,又常思亲,好在此地离歧舌不远,莫若送他回去,使他骨肉团圆,岂不是件好事!”二人都以为然。兰音闻知甚喜。林之洋道:“这里卖货还有耽搁。据俺主意,索性把他送去,俺们再到智佳卖货也好。”唐敖道:“如此更妙。”随即开船。走了几日,这日刚到歧舌交界,兰音忽然霍乱,呕吐不止。吐到后来,竟至人事不知,满口谵语,十分沉重。林之洋道:“这个甥女,据俺看来,只怕是个离乡病。”唐敖道:“何谓离乡病?”林之洋道:“一经患病,离了本乡,登时就安,就叫离乡病。这个怪症,虽是俺新诌的,但他父亲曾说此女必须投奔外邦,方能有命。果然到了智佳,病就好了。如今送他回来,才到他国交界,就患这个怪症。看这光景,他生成是个离乡命。俺们何苦送他回去,枉送性命?据俺主意,快离此地罢。”即命水手掉转船头,仍向智佳而来。刚出歧舌交界,兰音之病,果然痊愈。兰音闻知这个详细,只好把思亲之心,暂且收了。

唐敖在船无事,又同多、林二人观看字母,揣摹多时。唐敖道:“古人云:‘书读千遍,其义自见。’我们既不懂得,何不将这十一字读的烂熟?今日也读,明日也读,少不得嚼些滋味出来。”多九公道:“唐兄所言甚是。况字句无多,我们又闲在这里,借此也可消遣。且读两日,看是如何。但这十一字,必须分句,方能顺口。据老夫愚见,首句派他四字,次句也是四字,末句三字,不知可好?”林之洋道:“句子越短,越对俺心路,那怕两字一句,俺更欢喜。就请九公教俺几遍,俺好照着读去。”多九公道:“首句是‘张真中珠’,次句‘招斋知遮’,三句‘詀毡专’,这样明明白白,还要教么?你真变成小学生了。”三人读到夜晚,各去安歇。林之洋惟恐他们学会,自己不会,被人耻笑,把这十一字高声朗诵,如念咒一般,足足读了一夜。

次日,三人又聚一处,讲来讲去,仍是不懂。多九公道:“枝小姐既不晓得音韵,我想婉如侄女他最心灵,或者教他几遍,他能领略,也未可知。”林之洋将婉如唤出,兰音也随出来,唐敖把这缘故说了。婉如也把“张真中珠”读了两遍,拿着那张字母同兰音看了多时。兰音猛然说道:“寄父请看,上面第六行‘商’字,若照‘张真中珠’一例读去,岂非‘商申桩书’么?”唐、多二人听了,茫然不解。林之洋点头道:“这句‘商申桩书’,俺细听去,狠有意味。甥女为甚道恁四字?莫非曾见韵书么?”兰音道:“甥女何尝见过韵书。想是连日听舅舅时常读他,把耳听滑了,不因不由说出这四字。其实甥女也不知此句从何而来。”多九公道:“请教小姐,若照‘张真中珠’,那个‘香’字怎样读?”兰音正要回答,林之洋道:“据俺看来,是‘香欣胸虚’。”兰音道:“舅舅说的是。”唐敖道:“九公不必谈了。俗语说的‘熟能生巧’。舅兄昨日读了一夜,不但他已嚼出此中意味,并且连寄女也都听会,所以随问随答,毫不费事。我们别无良法,惟有再去狠读,自然也就会了。”多九公连连点头。

二人复又读了多时,唐敖不觉点头道:“此时我也有点意思了。”林之洋道:“妹夫果真领会?俺考你一考。若照‘张真中珠’,‘冈’字怎读?”唐敖道:“自然是‘冈根公孤’了。”林之洋道:“‘秧’字呢?”婉如接着道:“‘秧因雍淤’。”多九公听了,只管望着发?。想了多时,忽然冷笑道:“老夫晓得了,你们在歧舌国不知怎样骗了一部韵书,夜间暗暗读熟,此时却来作弄老夫。这如何使得?快些取出给我看看!”林之洋道:“俺们何曾见过甚么韵书。如欺九公,教俺日后遇见黑女,也像你们那样受罪。”多九公道:“既无韵书,为何你们说的,老夫都不懂呢?”唐敖道:“其实并无韵书,焉敢欺瞒。此时纵让分辩,九公也不肯信。若教小弟讲他所以然之故,却又讲不出。九公惟有将这‘张真中珠’再读半日,把舌尖练熟,得了此中意味,那时才知我们并非作弄哩。”多九公没法,只得高声朗诵,又读起来。

读了多时,忽听婉如问道:“请问姑夫,若照‘张真中珠’,不知‘方’字怎样读?”唐敖道:“若论‘方’字……”话未说完,多九公接着道:“自然是‘方分风夫’了。”唐敖拍手笑道:“如今九公可明白了。这‘方分风夫’四字,难道九公也从甚么韵书看出么?”多九公不觉点头道:“原来读熟却有这些好处。”大家彼此又问几句,都是对答如流。林之洋道:“俺们只读得张、真、中、珠……十一字,怎么忽然生出许多文法?这是甚么缘故?”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即如五声‘通、同、桶、痛、秃’之类,只要略明大义,其余即可类推。今日大家糊里糊涂把字母学会,已算奇了。寄女同侄女并不习学,竟能听会,可谓奇而又奇。而且习学之人还未学会,旁听之人倒先听会,若不亏寄女道破迷团,只怕我们还要乱猜哩。但张、真、中、珠……十一字之下还有许多小字,不知是何机关?”

兰音道:“据女儿看来,下面那些小字,大约都是反切。即如‘张鸥’二字,口中急急呼出,耳中细细听去,是个‘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个‘庄’字。下面各字,以‘周’‘庄’二音而论,无非也是同母之字,想来自有用处。”唐敖道:“读熟上段,既学会字母,何必又加下段?岂非蛇足么?”多九公道:“老夫闻得近日有‘空谷传声’之说,大约下段就是为此而设。若不如此,内中缺了许多声音,何能传响呢?”唐敖道:“我因寄女说‘珠汪’是个‘庄’字,忽然想起上面‘珠洼’二字,若以‘珠汪’一例推去,岂非‘挝’字么?”兰音点头道:“寄父说的是。”林之洋道:“这样说来,‘珠翁’二字,是个‘中’字。原来俺也晓得反切了。妹夫,俺拍‘空谷传声’,内中有个故典,不知可是?”说罢,用手拍了十二拍,略停一停,又拍一拍,少停,又拍四拍。唐、多二人听了茫然不解。婉如道:“爹爹拍的大约是个‘放’字。”林之洋听了,喜的眉开眼笑,不住点头道:“将来再到黑齿,倘遇国母再考才女,俺将女儿送去,怕不夺个头名状元回来。”唐敖道:“请教侄女,何以见得是个‘放’字?”婉如道:“先拍十二拍,按这单字顺数是第十二行。又拍一拍,是第十二行第一字。”唐敖道:“既是十二行第一字,自然该是‘方’字,为何却是‘放’字?”婉如道:“虽是‘方’字,内中含着‘方、房、仿、放、佛’,阴、阳、上、去、入五声,所以第三次又拍四拍,才归到去声‘放’字。”林之洋道:“你们慢讲,俺这故典,还未拍完哩。”于是又拍十一拍,次拍七拍,后拍四拍。

唐敖道:“若照侄女所说一例推去,是个‘屁’字。”多九公道:“请教林兄是何故典?”林之洋道:“这是当日吃了朱草浊气下降的故典。”多九公道:“两位侄女在此,不该说这顽话。而且音韵一道,亦莫非学问,今林兄以屁夹杂在学问里,岂不近于亵渎么?”林之洋道:“若说屁与学问夹杂就算亵渎,只怕还不止俺一人哩。”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讲韵学,说是天籁,果然不错。今日小弟学会反切,也不枉歧舌辛苦一场。”林之洋道:“日后到了黑齿,再与黑女谈论,他也不敢再说‘问道于盲’了。”唐敖道:“前在巫咸,九公曾言要将祖传秘方刊刻济世,小弟彼时就说:‘人有善念,天必从之。’果然到了歧舌,就有世子王妃这些病症,不但我们叨光学会字母,九公还发一注大财。可见人若存了善念,不因不由就有许多好事凑来。”

这日到了智佳国,正是中秋佳节,众水手都要饮酒过节,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处风景语言与君子国相仿,约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过节是何光景。又因向闻此地素精筹算,要去访访来历。不多时,进了城,只听炮竹声喧,市中摆列许多花灯,作买作卖,人声喧哗,极其热闹。林之洋道:“看这花灯,倒像俺们元宵节了。”多九公道:“却也奇怪!”于是找人访问。原来此处风俗,因正月甚冷,过年无趣,不如八月天高气爽,不冷不热,正好过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为元旦,中秋改为上元。此时正是元宵佳节,所以热闹。三人观看花灯,就便访问素精筹算之人。访来访去,虽有几人,不过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个姓米的精于此技。及至访到米家,谁知此人已于上年中秋,带着女儿米兰芬往中原投奔亲戚去了。

又到四处访问,访了多时,忽见一家门首贴着一个纸条,上写“春社[1]候教”。唐敖不觉欢喜道:“不意此地竟有灯谜,我们何不进去一看?或者机缘凑巧,遇见善晓筹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齐举步,刚进大门,那二门上贴着“学馆”两个大字,唐、多二人不觉吃了一吓,意欲退转,奈舍不得灯谜。林之洋道:“你们只管大胆进去。他们如要谈文,俺的‘鸟枪打’,当日在淑士国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着到了厅堂,壁上贴着各色纸条,上面写着无数灯谜,两旁围着多人在那里观看,个个儒巾素服,斯文一脉,并且都是白发老翁,并无少年在内,这才略略放心。

主人让坐。三人进前细看,只见内有一条,写着:“‘万国咸宁’,打《孟子》六字,赠万寿香一束。”多九公道:“请教主人,‘万国咸宁’,可是‘天下之民举安’?”有位老者应道:“老丈猜的不错。”于是把纸条同赠物送来。多九公道:“偶尔游戏,如何就要叨赐?”老者道:“承老丈高兴赐教,些须微物,不过略助雅兴,敝处历来猜谜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见笑。”多九公连道:“岂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请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见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国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国。”唐敖听了,因高声问道:“请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个国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赠物送来。旁边看的人齐声赞道:“以‘千里’刻划‘深’字,真是绝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道:“请问九公,俺听有人把女儿叫作‘千金’,想来‘千金’就是女儿了?”多九公连连点头。林之洋道:“如果这样,他那壁上贴着一条‘千金之子’,打个国名,敢是‘女儿国’了?俺去问他一声。”

谁知林之洋说话声音甚大,那个老者久已听见,连忙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这个‘儿’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赐难老’打个国名……”老者笑道:‘此间所贴纸条,只有‘永锡难老’,并无‘永赐难老’。”林之洋忙改口道:“俺说错了。那‘永锡难老’,可是‘不死国’?上面画的那只螃蟹,可是‘无肠国’?”老者道:“不错。”也把赠物送来。林之洋道:“可惜俺满腹诗书,还有许多《老子》《少子》,奈俺记性不好,想他不出。”旁边有位老翁道:“请教小哥,这部《少子》是何书名?”唐敖听了,不觉暗暗着急。林之洋道:“你问《少子》么?就是‘张真中珠’。”老翁道:“请教小哥,何谓‘张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对你说,这个‘张真中珠’,就是那个‘方分风夫’。”老翁道:“请问‘方分风夫’又是怎讲?”林之洋道:“‘方分风夫’,便是‘冈根公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乡谈,这比灯谜还觉难猜。与其同兄闲谈,到不如猜谜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1]春社:猜灯谜的一种游戏组织。多在元宵节前后举行,所以叫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