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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39)

作者:韩邦庆

赵朴斋别过洪善卿,茫然不知所之。心想:善卿如此相劝,倒不好开口向他借贷;若要在上海白相,须得想个法子敷衍过去。当此无聊之际,不如去寻吴松桥谈谈,或者碰着什么机会也末可知。遂叫把东洋车坐了,径往黄浦滩拉来。远远望见白墙上“义大洋行”四个大字,朴斋叫车夫就墙下停车,开发了车钱。只见洋行门首正在上货,挑夫络绎不绝。有一个绵囗马褂、戴着眼镜的,像是管帐先生,站在门旁向黄浦呆望,旁边一个挑夫拄着扁担与他说话。朴斋上前拱手,问:“吴松桥阿来里?”那先生也不回答,只嗤的一笑,仰着脸竟置不理。朴斋不好意思,正要走开。倒是那挑夫用手指道:“耐要寻人末去问帐房里。该搭栈房,陆里有啥人嗄?”

朴斋照他指的方向去看,果然一片矮墙,门口挂一块黑漆金字小招牌。一进了门,乃是一座极高大四方的外国房子。朴斋想这所在不好瞎闯的,徘徊瞻望,不敢声唤。恰好几个挑夫拖了扁担往里飞跑,直跑进旁边一扇小门。朴斋跟至门前,那门也有一块小招牌,写着“义大洋行帐房”六个字,下面又画一只手,伸一个指头望门里指着。朴斋大着胆进去,踅到帐房里。只见两行都是高柜台,约有二三十人在那里忙碌碌的不得空隙。朴斋拣个年轻学生,说明来意。那学生把朴斋打量一回,随手把壁间绳头抽了两抽,即有个打杂的应声而至。学生叫:“去喊小吴来,说有人来里寻。”

打杂的去后,朴斋掩在一傍,等了个不耐烦,方才见吴松桥穿着本色洋绒短衫衤夸,把身子扎缚得紧紧的,十分即溜,赶忙奔至帐房里;一见朴斋,怔了一怔,随说:“倪楼浪去坐歇罢。”乃领朴斋穿过帐房,转两个湾,从一乘楼梯上去。松桥叫脚步放轻些。蹭到楼上,推开一扇屏门,只见窄窄一个外国房子,倒像是截断弄堂一般,满地下横七竖八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只靠窗有一只半桌,一只皮机子。

朴斋问:“阿曾碰着歇小村?”松桥忙摇摇手,叫他不要说话,又悄悄嘱道:“耐坐歇,等我完结仔事体,一淘北头去。”朴斋点头坐下。松桥掩上门匆匆去了。这门外常有外国人出进往来,履声“橐橐”,吓得朴斋在内屏息危坐,捏着一把汗。一会儿,松桥推门进来,手中拿两个空的洋瓶撩在地下,嘱朴斋:“再等歇,完结快哉。”仍匆匆掩门而去。

足有一个时辰,松桥才来了,已另换一身绵囗马褂,时路行头,连镶鞋小帽并崭然一新,口中连说:“对勿住。”一手让朴斋先行,一手拽门上锁,同下楼来。原经由帐房,转出旁边小门,迤逦至黄浦滩。松桥说道:“我约小村来哚兆贵里,倪坐车子去罢。”随喊两把东洋车坐了。车夫讨好,一路飞跑,顷刻已到石路兆贵里弄口停下。

松桥把数好的两注车钱分给车夫,当领朴斋进弄,至孙素兰家。只见娘姨金姐在楼梯上迎着,请到亭子里坐,告诉吴松桥道:“周个搭张个来过歇哉,说到华众会去走一埭。”松桥叫拿笔砚来,央赵朴斋写请客票头,说尚仁里杨媛媛家请李鹤汀老爷。朴斋仿照格式,端楷缮写。才要写第二张,忽听得楼下外场喊:“吴大少爷朋友来。”吴松桥矍然起道:“(要勿)写哉,来哉。”

赵朴斋丢下笔,早见一个方面大耳、长跳身材的胡子进房;后面跟的一个,就是张小村。拱手为礼,问起姓名,方知那胡子姓周,号少和,据说在铁厂勾当。赵朴斋说声“久仰”,大家就坐。吴松桥把请客票头交与金姐:“快点去请。”

那孙素兰在房间里听见这里热闹,只道客到齐了,免不得过来应酬;一眼看见朴斋,问道:“昨日夜头么二浪吃酒,阿是俚?”吴松桥道:“吃仔两台哉。先起头吃一台,耐也来哚台面浪(口宛)。”孙素兰点点头,略坐一坐,还回那边正房间陪客去了。

这边谈谈讲讲,等到掌灯以后,先有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大少爷搭四老爷来哚吃大菜,说阿有啥人未先替碰歇。”吴松桥问赵朴斋:“耐阿会碰和?”朴斋说:“勿会。”周少和道:“就等一歇也无啥。”金姐问道:“先吃仔夜饭阿好?”张小村道:“俚来哚吃大菜末,倪也好吃饭哉。”吴松桥乃令开饭。

不多时,金姐请各位去当中间用酒,只见当中间内已摆好一桌齐整饭菜。四人让坐,却为李鹤汀留出上首一位。孙素兰正换了出局衣裳出房,要来筛酒。吴松桥急阻止道:“耐请罢,(要勿)弄龌龊仔衣裳。”素兰也就罢了,随口说道:“耐哚慢慢交用,对勿住,倪出局去。”既说便行。吴松桥举杯让客,周少和道:“吃仔酒晚歇勿好碰和,倒是吃饭罢。”松桥乃让赵朴斋道:“耐勿碰和,多吃两杯。”朴斋道:“我就吃两杯,耐(要勿)客气。”张小村道:“我来陪仔耐吃一杯末哉。”于是两人干杯对照。及至赵朴斋吃得有些兴头,却值李鹤汀来了,大家起身,请他上坐。李鹤汀道:“我吃过哉。耐哚四家头阿曾碰歇和?”吴松桥指赵朴斋道:“俚勿会碰,等耐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