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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123)

作者:韩邦庆

玉甫乘乱,欻地钻出云甫肋下。云甫看见拉回。玉甫没奈何,跌足发恨。云甫道:“耐故歇去做啥?明朝我同耐徐家汇去一埭,故末是正经。故歇就送到仔船浪,一点无拨事体,做啥嗄?”玉甫听说的不差,只得罢休。云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丧回来始去,云甫也只得依从。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玉甫想着漱芳所遗物事,未捻秀姐曾否收抬;背著云甫,亲往左首房间要去查看。跨进门槛,四顾大惊,房间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带橱箱都加上锁,大床上横堆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架,伶伶什什欲坠未坠,壁间字画亦脱落不全,满地下鸡、鱼骨头尚未打扫。玉甫心想:漱芳一死,如此糟蹋!不禁苦苦的又哭一场。云甫在右首房问并未听见,任玉甫哭个尽情。玉甫一路哭至床前,忽见乌黑的一团,从梳妆台下滚出,眼前一瞥,顷刻不见。玉甫顿发一怔,心想:莫非漱芳魂灵现此变异,使我匆哭?因此不功自止。

适值陈小云先回,玉甫趋见问信。小云道:“船浪才舒齐,明朝开下去。耐末明朝吃仔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哉。”

云甫甚不耐烦,不等轿班,连催玉甫快走。玉甫步出天井,却有一只乌云盖雪的猫,蹲著水缸盖上,侧转头咬嚼有声。玉甫恍然:所见乌黑的一团,即此众生作怪!叹一口气,径跟云甫踅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

那时愁云黯黯,日色无光;向晚,就蒙蒙的下起雨来。云甫气闷已甚,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陈小云事毕过来小饮。小云带了李浣芳同来,玉甫诧问何事,小云道:“俚要寻姐夫呀,搭俚无(女每)噪仔一歇哉。”浣芳紧靠玉甫身边,悄悄诉道:“姐夫阿曾晓得?阿姐一干仔来里船浪,倪末倒才转来哉,连搭仔桂福也跑仔起来。晚歇拨陌生人摇仔去,故末陆里去寻囗?”小云、云甫听说,不觉失笑,玉甫仍以好言抚慰。覃丽娟在傍,点头赞叹道:“俚无拨仔阿姐也苦恼!”云甫嗔道:“耐阿是来浪要俚哭?刚刚哭好仔勿多歇,耐再要去惹俚。”丽娟看浣芳当真水汪汪含着一泡眼泪,不曾哭出,忙换笑脸,挚浣芳的手过自己身边,问其年纪几岁、呛人教个曲子、大曲教仔几只,一顿搭讪,直搭讪到搬上晚餐始罢。

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稍可陪陪。玉甫扁芳先自吃饭。云甫留心玉甫一日所食,仅有半碗光景,虽不强劝,却体贴说道:“今朝耐起来得早,阿要困?先去因罢。”玉甫亦觉无味,趁此同浣芳辞往亭子间,关上房门;推说困哉。

其实,玉甫这些时像土木偶一般,到了亭子间,只对着一盏长颈灯台,默然闷坐。浣芳相偎相倚,也像有甚心事,注视一处,目不转睛。半日,浣芳忽道:“姐夫听囗!故歇雨停仔点哉,倪到船浪去陪陪阿姐,晚歇原到该搭来,阿好?”玉甫不答,但摇摇头。浣芳道:“勿碍个呀!(要勿)拨俚哚晓得末哉。”玉甫因其痴心,愈形悲楚,一气奔上,两泪直流。浣芳见了,失声道:“姐夫为啥哭嗄?”玉甫摇摇手,叫他“(要勿)响”。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玉甫泪于气定,复道:“姐夫,我有一句闲话,耐(要勿)去告诉别人,阿好?”玉甫问:“啥闲话?”浣芳道:“昨日,帐房先生搭我说:阿姐就不过去一埭,去仔两礼拜,原到屋里来。阴阳先生看好日脚来浪,说是廿一末定归转来个哉。帐房先生是老实人,说来浪闲话一点点无拨差!俚还教我(要勿)哭,阿姐听见哭,常恐勿肯来。再教我(要勿)去同别人说,说穿仔,倒勿许阿姐来哉。姐夫难(要勿)哭囗,故末让阿姐转来呀。”

玉甫听完这篇话,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大放悲声,浣芳极的跺脚叫唤。一时惊动小云、云甫,推进门去。看此情形,小云呵呵一笑。云甫攒眉道:“耐阿有点淘成!”玉甫狠命收捺下去。覃丽娟今娘姨舀盆水来,并嘱道:“二少爷捕仔面困罢!今朝辛苦仔一日哉。”说毕皆去。娘姨送上面水,玉甫洗过,再替浣芳揩一把。娘姨掇盆去后,玉甫就替浣芳宽衣上床,并头安睡。初时甚是清醒,后来渐次曹腾,连陈小云辞别归去也一概不闻。

次早起身,天晴日出,爽气迎人,玉甫拟独自溜往洋径浜寻那载棺的船。刚离亭子间,为娘姨所拦,说是:“大少爷交代倪,教二少爷(要勿)去。”一面浣芳又追出相随。玉甫料不能脱,只好归房,俟至午牌时分,始闻云甫咳嗽声。丽娟蓬头出房喊娘姨,望见玉甫、浣芳,招呼道:“才起来哉,房里来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