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倒也该罢了,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合他父亲说了,要起文书,打通状,援例入监。果然依了他,部里递了援例呈子,弄神弄鬼,做了个附学名声。又援引京官事例,减了二三十两,费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也纳完了。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也不消原籍行查,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圆领,系了丈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但只是:
平生未读书,那识之乎字?蓝袍冉冉入宫墙,自觉真惶愧!
刚入大成宫,孔孟都回避。争前问道是何人?因甚轻来至?
——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却常在京居住,一切日用盘缴,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近日又搭识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与他使钱犯好,推说监中宿班,整几夜不回下处。幸得珍哥甚不寂寞,正喜他在外边宿监,他却好在家里“宿监”,所以绝不来管他。
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晁老着人来说道:“就是小学生上学,先生也该放学了。如何年节到了,还在京中做甚?”晁大舍道:“你先回,上复老爷,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方可回去。”那人去了。
自此以后,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自头上以至脚下,自口里以至肚中,无一不备。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围住了许多人看,只出不起价钱。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才入里面去看,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桌,桌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般若心经》,桌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那猫吃的饱饱的,闭着眼,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那卖猫的人说道:“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只因他不守佛戒,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要他与那老鼠偿命。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方才赦了他性命,叫西洋国进贡的人捎到中华,罚他与凡人喂养,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你细听来,他却不是打呼卢,他是念佛,一句句念道‘观自在菩萨’不住。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
晁大舍侧着耳朵听,真真是象念经的一般,说道:“真真奇怪!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如何又会念经?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我们也见他一见,问个详细。”卖猫人说道:“那西番人进完了贡,等不得卖这猫,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打发那番人回去了。”晁大舍吃了一惊,道:“怎便要这许多银子?可有甚么好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但有这猫的去处,周围十里之内,老鼠去的远远的,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把卖老鼠药的只急的干跳,饿的那口臭牙黄的!这都不为希罕。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凭你甚么妖精鬼怪、狐狸猿猴,成了多大气候,闻着点气儿,死不迭的。说起那张天师来,只干生气罢了。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了个臭死。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到了黑夜,那符希流刷拉的怪响,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谁想不是价,可是那符动弹。见人去看他,那符口吐人言,说道:‘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我这泡尿鳖的慌,不敢出去溺。’第二日清早,我滴溜着这猫往市上来,打那里经过,正一大些人围着讲话哩。教我也站下听听,说的就是这个。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往外一跑,看见了这猫,‘抓’的一声,见了本像,死在当场。那家子请我到家,齐整请了我一席酒,谢了我五两银。我把那狐狸剥了皮,硝的熟,做了一条风领。我戴的就是。”
众人倒仔细听他说了半日。一人道:“这是笑话儿!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卖猫人绷着脸说道:“怎么是笑话?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是翰林院承差家,有招对的话。”晁大舍听见逼邪,狐精害怕,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问道:“咱长话短说,真也罢,假也罢,你说实要多少银?我买你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话!我不图实卖,冷风淘热气的,图卖凉姜哩!年下来人,该人许多帐,全靠着这个猫。就是前日买这猫,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也还问人揭借了一半添上,才买了。如今这一家货又急忙卖不出去,人家又来讨钱,差不多赚三四个银就发脱了。本等要三百两,让爷十两,只已二百九十两罢。”晁大舍道:“瞎话!成不的!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天平兑己,你卖不卖,任凭主张。”那人道:“好爷!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可也一半里头,也还我一半,倒见十抽一起来!”晁大舍道:“再添你三两,共三十二两,你可也卖了?”那人道:“我只是这年下着急,没银子使,若捱过了年,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倒撰他无数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