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斋后,众信善整担的挑了米饭等进来,各家堆在一处,将上等的供给道士,也有鞋袜的,也有银钱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汤饭馍馍。两廊下行脚的众僧道并各斋公,俱留斋并衬钱五十文。其次分散众乞丐,每人米饭一碗,馒首四个,咸食汤一碗,钱五文。起初还是挨次给散,后来众乞儿便来乱抢,斋公们恼了,都丢在地下,听他们乱抢。那有力的便抢几分去,无力者一分也无。进忠挤不上去,只抢了一个馒首。众人把白米饭抢撒得满地,都攒在西廊下吃。那抢得多的便扬扬得意,见进忠没得吃,反嘲骂他不长进。进忠忍着饿,望着他们吃。
众人正在喧嚷,只见从大殿上摇摇摆摆,走下个少年道士来,到西廊下过。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鹤氅。头戴星冠金晃耀,身披鹤氅彩霞飘。脚踏云头履,腰束紧身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好似蓬莱仙客娇。
那道士法名玄朗,俗家姓陈,年方二十,生得十分聪俊,经典法事件件皆精,乃道官心爱的首徒,其人平生极好施舍。他一头走一头看众花子抢食,及走到进忠面前,见他蹲着哼,没得吃,便问道:“他们都吃,你为何不吃?”
进忠道:“我没有得,不能抢。”众花子道:“他是个公子花子,大模大样的要人送与他吃哩!”又一个道:“他是个秀才花子,装斯文腔哩!”玄朗将他上下看了一会,道:“你随我来。”进忠慢慢撑起,捱着疼跟到他房门首来。玄朗开了门,取出四个馒头、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热茶与他,道:“可够么?若不够,再与你些。”进忠道:“多谢师父,够得狠了。”玄朗道:“你吃完了再出去,不要被他们又抢了去。”又向袖中取出两包衬钱来与他,竟上殿去了。进忠吃那馒头素菜,与赏花子的迥不相同。进忠吃毕出来,仍旧蹲在廊上。
几日醮事完了,天气渐热,烧香的并游人都稀少了,又无处讨,众乞儿是走得的都去了,只剩他们这疲癃残疾者,还睡在廊下,臭味难闻。道士求捕厅出示,着地方驱逐这起人动身。玄朗便只叫进忠到后面一间空屋里睡,又把了条布裤子与他。天晴出去求乞,天阴便是玄朗养他,这也是前生的缘法。进忠求乞无已,他也并不厌他;若进忠不去,务必留东西与他吃。一日天阴,正值玄朗外出,进忠来寻他,走到房门前,见门销了,便望外走,却却遇见老道士,喝道:“甚么人?来做甚么的?”进忠道:“寻陈师父的。”
老道士道:“胡说!你是来偷东西的。”进忠道:“老爷,青天白日,何敢做贼?你看我这般形状,可是个做贼的。”老道士大怒道:“你还胡说!”
走上前一脚把进忠踢了,滚到阳沟里,老道士恨恨而去。正是:
才沾膏雨滋花草,又遇严霜打落花。
毕竟不知进忠滚入沟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河柳畔遇难成阉 山石边逢僧脱难
诗曰:
祸福之生不偶然,也须一着在机先。
只知悻悻全无畏,讵意冥冥别有天。
祸事临身逢鬼蜮,福星照命遇仙缘。
劝君不必多劳碌,辜负日高花影眠。
却说老道士把进忠踢下沟去,疮都跌破了,又沾了一身臭水,挣也挣不起来。却好玄朗回来看见,问道:“你怎么跌在此的?”进忠道:“我来寻师父的,见锁了门,我便出来;遇见老师父,疑我做贼,把我踢倒在此,望师父搭救。”玄朗便去叫了道人,扶他起来,取水来代他冲净身上,又把件旧布褂子与他换了,盛两碗饭与他吃,说道:“你在后面歇歇再来。”老道士犹自不悦。玄朗道:“人生何处不行方便,济人之难,胜似修持,他一人能吃你多少?我看此人像貌,定非终于落拓的。”老道士道:“等他做了官,来报答你。”玄朗笑道:“我岂图报才周济他的?祖师经上不云:”发一怜悯心,周遍婆娑世界。‘这人若病好了,愁他没碗饭吃么!“老道士平日最爱他,虽心中不快,却又不好再说他,只得罢了。
进忠捱到后面,玄朗又叫道人送个草与他打铺,晚间自己送了三百文钱与他,说道:“我明日要下乡收租,有十数日才回,这三百文把你盘搅。我已分付过道人,叫他每日送饭你吃。你不可再到我房里去,恐老师父恶你。我回来自然看顾你。”进忠道:“多承师父厚恩,异日衔环结草,补报万一罢!”玄朗道:“不要说这话,但愿你早早疮好罢了。”说毕而去。初起道人还逐日送饭与他吃,后来老道士知道便禁止了。那三百文钱不几日用完了,依旧忍饿。此时正当五月,天气甚长,一日到晚饿得腹痛,捱到街上,人人掩鼻;到人家门首,非嚷即骂。进忠只得坐在地下,思想道:“身上无一值钱之物,只有手上这颗珠子还值些钱。”那珠子自得病后恐人看见,常把泥土涂在上面,遂拿过来洗净,依旧光明夺目。睹物思人,不觉眼中流泪道:“珠子呀!想你在佳人手里,常与玉体相偎,我魏进忠得月姐相爱,与他并肩叠股,粉香脂色,领略俱尽,与你一样。我如今流落尘埃,与你包在泥内总是一样,代你洗去泥,依旧光明,不知我可有个光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