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得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当!”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言未必真;
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此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为证:
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青钱万选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生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当,每每不敷,一饥两饱。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唐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个月,以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亲。
说话的,那钱青因家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他缔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蓬松两鬓。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着他。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甚说得着。
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桔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着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着。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俊到坐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怕用小子不着。”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随他古怪,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去说。说成了时,休想吃我的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口费然不悦之意,即忙回船转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请坐了,再细细商议。”颜俊道:“肯去说便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但得他当面看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哈哈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谎,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就成,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