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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史(9)

作者:(明)冯梦龙

外史氏曰:世皆云,娼无定情,其情伪也,强也。今观张卿事,岂伪与强所能哉!幼而知贞,长而守志,老而不渝节,卒以清白从杨生地下。观其推财恤患,有古侠士之风。岂特风尘中难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里文杨娼,许尧佐传柳氏,以为奇节。然彼固失身于初者,岂莹然全归如斯人哉。

南京妓女刘引儿,为一商所眷。商死,刘为持服。岁时修斋设祭,哭泣尽哀。以女工自养,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夺其志。商家后凋落,刘复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闻其贤,欲娶焉。刘不从而止。又屠宝石者,京师大贾也。尝以罪发遣辽东卫充军,家破无可托者,以白金万两寄所昵妓家。后数年,赦回。以所寄还之,封识如故。此亦张小三之亚也。

○高娃

高娃者,京师娼也。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与之狎,犹处子也。昌平去备北边者数裁,娃闭门谢客。天顺中,俊与范都督广为石亨所构,以正统十四年大驾陷土木,俊等坐视不救为不忠,论死。二人赴市,英气不挫。杨尤挺颈,但云,“陷驾者谁?今何在?吾提军救驾,杀之固宜。”亲戚故吏,无一往者。俄有一妇人缟而来,则娃也。杨顾谓曰:“汝来何为?”娃曰:“来视公死。”因大呼曰:“忠良死矣。”观者骇然。杨止之曰:“已矣,无益于我,更累若耳。”娃曰:“我已办矣。公先往,妾随至。”杨既戮,娃恸哭,吮其颈血,以针绵纽接著于颈,顾杨氏家人曰:“好葬之。”即自取练缢于旁。

高娃一滴泪,羞杀许多亲戚故吏。

长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一时亲戚故吏及贤士大夫,无一往者,今何在也。噫,想死矣!”

○杨娼

杨娼者,长安里中之殊色也。态度甚都,复以冶容自喜。王公祸钜竞邀致席上,虽不饮者,必为之引满尽欢。长安诸儿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产而不悔。由是娼名冠诸籍中,大售于时矣。岭南帅甲,贵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帅甚悍。先约:设有异志者,当取死白刃下。帅幼贵,喜淫,内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阴出重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馆之他舍。公余而同,夕隐而归。娼有慧性,事帅尤谨。平居以女职自守,非其理不妄发。复厚帅之左右,咸得其欢心,故帅益嬖之。间岁,帅得病,且不起。思一见娼,而惮其妻。帅素与监军使厚,密遣道意,使为方略。监军乃绐其妻曰:“将军病甚,思得善侍奉煎调者视之,瘳当速矣。某有善婢,久结事贵室,动得人意。请夫人听以婢安将军四体,如何?”妻曰:“中贵人,信人也。果然,于吾无苦耳。可促召婢来。”监军即令娼冒为婢以见帅。计未行而事泄。帅之妻乃拥健婢数十,列白梃,炽膏镬于庭而伺之矣。须其至,当投之沸鬲。帅闻而大恐,促命止之。娼且至,帅曰:“此我意,几累于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脱其虎喙。不然,且无及矣。”乃大遗其奇宝,令家僮榜轻舫,卫娼北归。自是帅之愤益振,不逾旬而物故。而娼之行适及洪矣。闻至,娼乃尽返帅之赂,设位而哭曰:“将军由妾而卒。将军且死,安用生为?妾岂孤将军者哉!”即撤奠而死之。

房千里曰: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则不合矣。而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虽为娼,差足多乎!

○韩香

韩香,南徐娼也,色艺冠一时。与大将叶氏子交,闭门谢客,将终身焉。叶父恚,授牒有司,集鳏军于射圃,中者妻之。一老卒中,香欣然同归,谓曰:“夫妇有礼,若买羊沽酒,召吾亲故以成礼。”宾至酒行,香出所赉金帛,高下献之。入更衣,久不出,自刎矣。

韩香何以死乎?死叶氏之子者,死其志也。志,匹夫不可夺,匹妇亦然。虽香韩在左,粉何在右,是耿耿者不昧,何况老卒。

○关盼盼

徐州张尚书建封,有爱姬关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旧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不嫁,居是楼十余年。有诗三首,其一云: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珠(蛛)网任从灰。

其三: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二十年。

白乐天爱其诗,和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