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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史(164)

作者:(明)冯梦龙

新安人数问媪期,辄曰:“未未。”及至秋月,过谓媪曰:“初谋柳下,条叶未黄,约及垂阴,子已成实。过此渐秃,行将白雪侵枝矣!”媪曰:“今夕随老身入,须着精神,成败系此。不然,虚废半年也。”因授之计。

媪每夜黑至妇家,是夕,阴与新安人同入,而伏之寝门之外。媪与妇酌于房,两声甚戚,笑剧加殷。媪强侍儿酒,侍儿不胜,醉卧他所。独两人闭门深饮,各已微酣。适有飞蛾来火上,媪佯以扇扑之,灯灭,伪启门点灯,复佯笑曰:“忘携烛去。”折旋之际,则已暗导其人于卧榻矣。顷之,辞以夜深火尽,复闭门。妇畏暗,数数呼媪。媪曰:“老身当同帷作伴耳。”乃挟其人登妇床,妇犹以为媪也,启被抚其身,曰:“姥体滑如是!”其人不言,腾身而上,妇已神狂,听其轻薄而已。欢毕,始问为何人。媪乃前谢罪,述新安客爱慕之意。妇业堕术中,遂不能舍,相爱逾于夫妇。将一年,新安人赠费已及千金。

一日,结伴欲返,流涕谓妇曰:“别后烦思,乞一物以当会面。”妇开箱检珍珠衫一件,自提领袖,为其人服之。曰:“道路苦热,极生清凉。幸为君里衣,如妾得近体也。”其人珍重而别。相约明年,共载他往。新安人自庆极遇,珠衫未尝去体,顾之辄泪。

是年,为事所梗。明年,复商于粤,旅次适与楚人同馆,相得颇欢,戏道生平隐事。新安人自言“曾于君乡,遇一妇”如此。盖楚人外氏,故客粤中,主人皆外氏旧交,故楚人假外氏姓名作客,新安人无目物色也。楚人内惊,佯不信曰:“亦有证乎?”新安人出珠衣,泣曰:“欢所赠也,君归囊之便,幸作书邮。”楚人辞曰:“仆之中表,不敢得罪。”新安人亦悔失言,收衣谢过。

楚人货尽归家,谓妇曰:“适经汝门,汝母病甚,渴欲见汝。我已觅轿门前,便当速去。”复授一简书曰:“此料理后事语。至家,与阿父相闻。我初归,不及便来。”妇人至母家,视母颜色初无恙,因大惊,发函视之,则离婚书也。阖门愤恸,不知所出。妇人父至婿家请故,婿曰:“第还珠衫,则复相见。”父归,述婿语,妇人内惭欲死。父母不详其事,姑慰解之。

期年,有吴中进士宦粤过楚,择妾,媒以妇对。进士出五十金致之。妇人家告前婿,婿简妇房中大小十六箱,皆金帛宝珠,封畀妻去。闻者莫不惊嗟。

居期年,楚人复客粤,偶与主人算货不直,语竞,搪翁仆地,翁暴死。二子讼之官,官即进士也。夜深,张灯简状,妾侍侧,见前夫名氏,哭曰:“是妾舅氏,今遭不幸,愿丐生还。”官曰:“狱将成矣。”妇人长跪请死。官曰:“起,徐当处分。”明日欲出,复泣曰:“事若不谐,生勿得见矣。”官乃语二子:“若父伤未形,须刷骨一验。”欲移尸置漏泽园。二子家累千金,耻亏父体,叩头言“父死状甚张,无烦剔剜”。官曰:“不见伤痕,何以律罪?”二子恳请如前。官曰:“若父老矣,死其分也。我有一言,足雪若憾。若能听否?”二子咸请惟命。官曰:“令楚人服斩衰,呼若父为父。葬祭悉令经纪,执拂躃踊,一随若行。若父快否?”二子叩头曰:“如命。”举问楚人,楚人喜于拯死,亦顿首如命。事毕,妾求与舅氏相见,男女合抱,痛哭逾情。官疑之,因叩其实,则故夫妇也。官不忍,仍使移归,出前所携十六箱还妇,且护之出境。楚人已继娶,前妇归,反为侧室。

或曰,新安人以念妇故,再往楚中,道遭盗劫。及至,不见妇,愁忿病剧不能归,乃召其妻。妻至,会夫已物故。楚人所置后室,即新安人妻也。九籥生曰:“若此,则天道太近,世无非理人矣。”小说有《珍珠衫记》,姓名俱未的。

夫不负妇,而妇负夫,故妇虽出不怨,而卒能脱其重罪。所以酬夫者,亦至矣!虽降为侧室,所甘心焉。十六箱去而复返,令之义侠,有足多者。妪之狡,商之淫,种种足以诫世。惜不得真姓名。

○张红红

大历中,有才人张红红者,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闻其歌音嘹亮,察之,乃有媚色,遂纳为姬。舍其父于后户,优给之。乃自传其艺,颖悟绝伦。尝有乐工自撰歌,即古《长命西河女》,而加减其节奏,颇有新声,未进闻,先侑歌于青。青召红红于屏风后听之。红红乃以小豆数合记其拍。乐工歌罢,青入问红红:“如何?”曰:“已得矣!”青出云:“有女弟子久曾习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异,遂请相见,惊服不已。再云:“此曲先有一声不稳,今已正矣。”寻达上听。翌日,召入宜春院,宠泽隆异,宫中号“曲娘子”。寻为才人。一日,内史奏韦青卒,上告红红,乃上前呜咽奏云:“妾本风尘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归,致身入内,皆自韦青。妾不忍忘其恩。”乃一恸而绝。上嘉叹之,即赠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