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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260)

作者:(明)冯梦龙

说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这萧颖士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他须是身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社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到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一来贪图现成衣食,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之日,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承?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

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够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儿。"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杜明道:"却原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你我是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日还强勉趋承,次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几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指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还未毕,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