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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175)

作者:(明)冯梦龙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复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随他检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露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也来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买棺殓葬。此事阁过休题。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复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捧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一夜思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第三十五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春花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

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这四句诗泛论春花秋月,恼乱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辞,佳人有伤春之咏。往往诗谜写恨,目语传情,月下幽期,花间密约,但图一刻风流,不顾终身名节。这是两下相思,各还其债,不在话下。又有一等男贪而女不爱,女爱而男不贪,虽非两相情愿,却有一片精诚。如冷庙泥神,朝夕焚香拜祷,也少不得灵动起来。其缘短的,合而终暌;倘缘长的,疏而转密。这也是风月场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话下。又有一种男不慕色,女不怀春,志比精金,心如坚石。没来由被旁人播弄,设圈设套,一时失了把柄,堕其术中,事后悔之无及。如宋时玉通禅师,修行了五十年,因触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设计,教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百般诱引,坏了他的戒行。这般会合,那些个男欢女爱,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说个诱引寡妇失节的,却好与玉通禅师的故事做一对儿。正是:

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话说宣德年间,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颇饶裕。娶妻邵氏,姿容出众,兼有志节。夫妇甚相爱重,相处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岁,哀痛之极,立志守寡,终身永无他适。不觉三年服满。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后日长,劝他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叫阿妈来委曲譬喻他几番。那邵氏心如铁石,全不转移,设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众人见他主意坚执,谁敢再去强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从长计较,到不如明明改个丈夫,虽做不得上等之人,还不失为中等,不到得后来出丑,正是:

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