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而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象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突兀,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用着观看,道土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闹,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有缘在,等待依心象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说该国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傅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