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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23)

作者:(明)凌濛初

恶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习染成。

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勾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日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息。及至父亲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下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具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休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甚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已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要,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缕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象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支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日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下胜。|奇-_-书^_^网|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加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

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

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侯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下从人愿,杨佥宪贺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项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而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藉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辽,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那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青,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