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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145)

作者:(明)凌濛初

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末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毋,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形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

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个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己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觉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层。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限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俏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惜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风钗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以报恩德。

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蒙即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格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间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个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 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

经云: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诚,奉佛甚谨。性喜施舍,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经。忽然一个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问老丈一声。”伯皋慌忙还礼道:“有甚话?”那人道:“小子是个浙江人,在湖广做买卖。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何处?”伯皋道:“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相识么?”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识,只是江湖上闻得这人是个长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里面来细讲。”立起身来拱进室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伯皋道:“有何见托?”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个人,两月后可回了。”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颇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停当,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交关,就未必保得心肠不变。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来叩谢。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伯皋道:“这个当得。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少营道:“如此多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进去。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治酒饭待他。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晚,方才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