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二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才得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不用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坐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以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插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法我两个怎生帮助得你来?”
公了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两个有甚么石破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授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着钱粮米儿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当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儿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若不早为筹画到了那展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波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米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的深说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这家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掏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荡也只不过聆略些冲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教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
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关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往回来变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