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姑娘道:“好没意思!你我屋里说顽儿话怎么惊动起老人家来了?你且莫着恼也不用着这等急咱们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他娶过来你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内寻思那传话人是谁默默不答。张姑娘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这等顽皮惫赖起来?我不要!”张姑娘道:“你为甚么不要?说个道理出来我听听。”
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个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无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我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把持不定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经权不可执一而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讲到你我也难得浩劫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过电光石火怎说道再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
张姑娘道:“嗳哟!又招了你这么一车书!你不要就罢等娶了来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张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当个活长生禄位牌儿供着我天天儿合他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卧同说同笑就只不准你亲近他。你瞒得我好我也瞒得你好。那时候我看你生气不生气!”公子越听这话越加可疑便道:“究竟不知谁无端的造我这番黑白其中一定还有些无根之谈这事却不是当耍的!”张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凭有据怎么说是无根之谈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凭据拿凭据来我看?”张姑娘听了不则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便向大柜里取出个大长的锦匣儿来向他怀里一送说:“请看!”
公子打开一看却是簇新新的一分龙凤庚帖从那帖套里抽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自己同何玉凤的姓氏、年岁、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开在上面不觉十分诧异说道:“这这这是怎的一桩事?我莫不是在此作梦?”张姑娘道:“我原说作梦你只不信。如今是梦非梦连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他一声儿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闷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打了一躬说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带进八卦阵、九嶷山去我再转转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说明白了罢!”
张姑娘不觉嫣然一笑说道:“也奈何得你够了!你且坐下听我慢慢的讲。”这才把这桩事从头至尾并其中的委宛周折详细向他告诉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可说只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无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到底是要他呢还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啐了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这正是:
牵牛暗被天孙笑别向银河渡鹊桥。
要知那何玉凤究竟是出“家”呵是出“嫁”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三回完)
第二十四回认蒲团幻境拜亲祠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随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苦要从圣经贤传作工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又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顿妥贴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
却说何玉凤自从守着他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他的义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婢子婆儿服侍围随倒也颇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户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等闲也没个外人到此。真倒成了个“禅关掩落叶佛座稳寒灯”的清净门庭。
姑娘见住下来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的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那个性儿去。起初何尝不也弄了个香炉焚上炉好香坐在那里收视返听的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怎禁得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他这个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正给他作着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给烧烧烙铁便是替刮刮浆子混着他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儿了便放下活计同了张太太带上两个婆子丫鬟同他从阳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着抓挠。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儿引得他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他抓抓又给他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在怀里罢不着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面儿保养得有红似白光滑泡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的一番因果。